话说章秋谷从辛修甫的出版局回到家里,洗漱一番,便进了自己的书房。
到了傍晚,门房递进来一张请客票,是辛修甫在龙蟾珠那里请客,请的客人无非就是章秋谷等一班人。
章秋谷和太夫人以及两位夫人打过招呼,便直奔龙蟾珠的院子而来。
入座之后,辛修甫便问章秋谷道:“你们昨天究竟怎么样?”
章秋谷微微笑道:“你的话果然不错,果然是个龙精虎猛的劲敌。如今上海滩上的那班人物,除了胡宝玉之外,只怕第二个就要轮着她了。”
王小屏等人一听辛修甫的话便已经明了,一个个都是揶揄地看着章秋谷。章秋谷有些无奈,这件事就这么好笑吗?不过这些兄弟可不管他无奈不无奈,大家七嘴八舌,肆无忌惮,荤素不忌地狂喷了起来。
几个人正在聊着,葛怀民从外面走了进来。
辛修甫惊讶地问道:“怀民!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说着便站起身来。
章秋谷将自己的椅子排开,腾出地方。辛修甫是主人,自然不能移动他的位置。其他人也纷纷移动椅子,丫鬟搬过来一把椅子放在辛修甫的旁边,章秋谷的上手。葛怀民执意不肯,椅子又移到了章秋谷的下手。
葛怀民入席,龙蟾珠连忙给他拿了个新的酒杯,满上酒。葛怀民端起酒杯对着众人说道:“在下来迟,自罚三杯。”说着便是一饮而尽,连干三杯。
大家自然不能真的让他自罚,纷纷陪饮了一杯。
刘仰正第一个开口问道:“我们刚才问修甫,他说你去湖北了。你几时回来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在葛怀民的脸上。
葛怀民平息了一下气息说道:“我刚回来没多久,去了修甫的公寓,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你们还记得我那个办纱厂的亲戚,我堂哥吗?”
众人纷纷点头。
葛怀民的眼眶有些红,仰头又灌下一杯酒,众人这才看出来他的不对劲。
陈海秋又着急了,说道:“你别光喝酒啊,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怀民压抑着嗓音,有些哽咽地说道:“他,死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葛怀民。龙蟾珠再次给葛怀民斟满酒。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着葛怀民。
葛怀民压抑的声音,缓缓开口道:“原来,那个设备的案子是小鬼子的一场阴谋!”
王小屏诧异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个被倭国欺骗发来垃圾设备的事?这件事不单单是骗钱,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葛怀民点头。
刘仰正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葛怀民平稳了一下情绪说道:“小鬼子打听到我堂哥手里有一幅《潇湘卧游图卷》。”
辛修甫震惊地说道:“你说什么?《潇湘卧游图卷》?可是南宋李氏,与李公麟同乡的李姓画家所作的那幅吗?”
葛怀民点头:“正是这幅!”
几个人都是大吃一惊,这幅画的价值,绝对的国宝!
章秋谷说道:“这幅画曾经是乾隆皇帝最喜爱的山水画,是个神品。它的价值甚至在《溪山行旅图》和《富春山居图》之上。后来不知何故流失了,想不到在你亲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真的被夺走了?”
葛怀民再次一口灌了大半杯酒说道:“这些都是小鬼子的阴谋。他们查找这幅画很久,终于打听到在我堂哥手里。刚好我堂哥那时候要办纱厂,需要购买设备,他们就安排了这场阴谋。先是找到了我堂哥的大舅哥,收买后通过他的手,达成了设备购买合约。而这个合同,让我堂哥破产,差一点家破人亡。我们寻找那个大舅哥,他竟然消失了。我堂哥经过这一次打击,一蹶不振,返回了乡下老家。就在上个月,那个大舅哥再次出现,找到我堂哥。”
说到这里,葛怀民顿了一顿,又要喝酒。他从打一入席就不断地喝酒,一点食物都没吃,再加上心情抑郁,此时的他,已经有些微醉了。
章秋谷拿下他的酒杯,换了杯热茶放到他的手里。
葛怀民感激地看了一眼章秋谷,随后又看向辛修甫继续说道:“我上次从你那借的钱,只是帮堂哥还了两笔最棘手的债务,还有一些债务没能还上。那个大舅哥找到我堂哥,说是帮他还债,让他出卖那幅画。我堂哥坚决拒绝了,将那个大舅哥臭骂了一顿,两个人打了起来。本来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却不曾想,后来,我堂哥的儿子被那个大舅哥绑架了。”
陈海湫忍不住地骂了一声:“畜生!没人性的畜生!”
众人纷纷点头,这么没人性的畜生,让人唾弃!
葛怀民的手紧握成拳说道:“他带着倭国人去堂哥家,逼着堂哥交出那幅画,不然就让小杰死。我堂嫂崩溃,要与他拼命,他却将我堂嫂毒打了一顿。到了这个时候,我堂哥才明白,所有的着一切都是小鬼子设计的,就是为了那幅画!他们找不到画,便设计自己,设计不成又开始威逼。我堂哥抵死不从,他们……”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流了出来,双手捂着脸。
众人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章秋谷坐在葛怀民的邻座,塞给了葛怀民一条汗巾。
葛怀民接过汗巾,捂着脸,平息了好一会儿,拿过酒杯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缓缓地说道:“他们杀了小杰,又让那个大舅哥当着堂哥的面奸污堂嫂,那是亲兄妹呀!”
陈海秋再也忍不住,拍着桌子大叫:“畜生!畜生!畜生!”
众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的怒色!
“堂嫂受不了这般刺激,就要撞墙自杀,却被那几个倭国人给拦了下来。他们见威胁我堂哥不成,便开始折磨堂哥来威胁堂嫂,堂嫂承受不住,终于说出那幅画的下落。他们取走了画,杀了堂哥堂嫂和那个大舅哥。只是他们没想到,我堂哥的心脏是偏右侧的,还留着一口气。正好我这段时间又有了一点积蓄,给堂哥送去,赶上了他那最后一口气,也得知了这一切。”终于忍不住,葛怀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样的人间惨剧,岂是眼泪能描绘的!
房间里响起了几声抽泣声,是龙蟾珠和几个叫来的局,以及几个丫鬟。
众人沉默着,眼睛都是红红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辛修甫满心悲凉地说道:“国弱国受辱,人弱人被欺!欺负到我们家里来了,可是我们却只能吞血受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其悲哀,何其悲哀呀!”一拳砸到桌子上,手边的酒杯被震倒,酒洒了出来。
王小屏看向章秋谷:“朝廷就没有一点办法吗?偌大的国家,被人欺负到这份上!”
刘仰正叹息道:“你们也知道,那些列强在东北掠夺我们煤矿的事。大到民生资源,小到民间宝物,那些强盗流氓,只要他们看上眼的,都会强取豪夺。我们,太弱了!”
章秋谷红着眼眶,轻轻摇头,叹息着:“上梁不正,下梁腐朽,这个朝廷,怕是已经不可救药。也有我辈仁人志士在努力,在挣扎,在探索救国之路,可是面对着污浊的泱泱大势,那些星星之火,还是杯水车薪。”
陈海湫倒是诧异章秋谷有些颓然的言论了,在他的印象中,章秋谷一向是个阳光少年来着:“秋谷,很少见你这般颓然的心态,你怎的也这般没信心了?”
章秋谷说道:“不是颓然,也不是没信心,而是,我们在探索的路上,所必然经历的彷徨与迷茫。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会止步不前。”
辛修甫点头:“是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辈的求索之心,永远不会变。”
章秋谷朗声又道:“斯时也,内有权臣,外有强敌。晋以偏隅之地、积弱之势,北面而争天下。胜败之机,间不容发;天下大势,岌岌可危。而安以谈笑应之,处之晏如,无所畏葸。卒能折桓温于内,败苻坚于外。悬一发于千钧,奠国家于盘石。其晋室之所以不风亡者,徒以有安在也。夫清净之学,沉思若愚,拊几若得;高见风云,俯视山水;啸傲天下,凌铄古今;以卿相富贵为敝屣,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辛修甫拍案赞道:“妙哉妙哉!你这一段,雄浑高古,音韵和谐,而且顿挫宛转,丰神独绝,真个不愧是个古文的作家,倒是可以做成一篇骈文大作了。何不继续一挥而就?”
刘仰正也道:“是呀,好久没有读秋谷的诗文了。这段骈文果真是极好,继续做下去。”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章秋谷想了想又道:“古之君子,尚黄老之学,崇淡泊之治。内无所惧,外无所营。虽有帝王之尊、卿相之贵,雷霆震惊于前,虎豹奔走于后,而此心漠焉冥焉,终不为动。此平日学问有以养之,非镇物矫情之所能也。东晋之政,棼于乱丝,而安以淡泊治之,无内外相乘之乱。盖其经济足以应之,非特以黄老相尚而已也。其与羲之同登冶城,登高遐想,慨然有世外之志,而不以富贵功名为念,此其胸次为何如?而后人乃以小节议之,谓其矫镇,抑亦苛矣!然今世风日下,虎狼当道。吾辈自为君子,不惧雷霆窒碍难行,不与虎狼同流合污,欲求富民强国之路,虽漫漫其修远矣,千磨万击矢不渝!”
正是:鹿锦凤绫之艳,彩笔生花;珊瑚玉树之珍,文章有价。
葛怀民举起了酒杯:“说得好!你们,总是能给我力量,让我还能站得笔直!”
众人再次举杯痛饮。
国弱国受辱,人弱人被欺,有实力才有话语权。那些流落在外的国宝在哭泣,在悲哀,何时,它们才能回家?何时,飘零的孤叶才能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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