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吃吧。”宋清然任由猫儿叼住鱼干,反手摸上猫儿的润滑猫皮。
自从狸奴来了家中,好似自己的运气一直在变好。
先是鼠族再不敢光顾,然后是自己经常有肉食野味投喂,家中的境况一日好过一日,仿佛,从前那种无束修饥一顿有束修饱一顿的情况再也不会出现。
“我的小狸奴,可实在是幸运星。”宋清然想着。
只是,手下蓦地一空,原本抚摸着的猫儿脑袋不见了,猫儿翻腾几下跳下书桌,冲出屋门。
从来没见狸奴这般猴急过,宋清然连忙跟上,怕狸奴在自己聘猫的前一天离家出走,那可出大事了。
所幸猫儿并未跑出家门,只是窜到厨房,找到了宋清然刚买回来的鱼干大快朵颐。
“狸奴,别吃!那是明天给你下聘的礼品!”
宋清然赶到厨房时为时已晚,猫儿的爪中正抱着最后一片鱼干,嘴角满是鱼干碎屑。
宋清然无可奈何地瞧着它,只得苦叹一声:“罢了,吃吧,你来咱家,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受罪的,不过是几片鱼干,吃了便吃了,明日一早我再去买就是。”
猫儿也看着他,不知为何,最后一片鱼干却没吃,只是抓着放到宋清然跟前。
“是要给我吃吗,狸奴?”
宋清然哑然,要知晓,自家的狸奴最是嘴馋,平时吃什么肉食都不会剩下,何况是这美味鱼干。
如今,猫儿却愿将这最后一片鱼干分与自己,宋清然顿时心下一片柔软。
“狸奴吃吧,鱼干太腥了,我不爱吃。”宋清然蹲下身,将鱼干推到猫儿身前,又温柔地替它擦了擦嘴。
猫儿似是听懂了他的话,风卷云残般将最后一片鱼干消灭,然后歪着头思忖了一下,将一个小东西抓着放在宋清然手心。
莫不是鱼刺鱼骨之类的吧。宋清然暗想着,低头看向那个小东西。
是猫儿一向视若珍宝的小草棍!
这让宋清然惊讶至极,他不是不想仔细看看猫儿的小草棍,起初也想趁猫儿睡着时抽出来看看,不料猫儿瞬间惊醒并冲他怒吼,死死护着小草棍,还向他亮过爪子。
他便知晓小草棍对猫儿的重要性,从此不再打探。
没想到如今猫儿竟肯主动将小草棍给他看,哪能不惊喜。
宋清然拿着小草棍仔细看了一番,看来看去,也只觉得是一个普通草棍而已,唯一特殊的,是草棍通身浅绿光滑不已,仿佛不会枯萎变色似的。
也许是什么名贵植物的枝条吧。
他曾在《本草纲目》中看过:薄荷,猫之酒也。或许这小草棍对自家猫儿来说,便是那猫薄荷吧。
宋清然将小草棍放回猫儿身边,忍不住又摸了摸猫儿的头:“狸奴的东西,我不要,你呀,来到我家,和我成为家人,已经是我最大的恩赐了,我怎么还能再要狸奴的东西呢。”
猫儿好像又恢复到了不懂人事的样子,抱起小草棍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第二天,到了正式聘猫的日子。
因为是有名的夫子,四邻八舍都前来观礼,也有不少孩童来玩闹。
聘礼则是宋清然一早又去西市买的鱼干,这下,几乎掏空了宋清然的全部家底。
时辰到了,聘猫礼正式开始。
“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见北不游。”一声唱和拉开了序幕。
有好奇的孩童问父母:“爹爹,那是什么意思啊?”
“唔,就是叫猫儿来家后,不要逃跑离家的意思。”
然后还有避免猫儿日后逃家的一些习俗,简而言之,是将猫儿放在桶中,用布盖上,带着猫儿去祭拜家中神佛,好让猫儿忘记来时路,不会离家。
但宋清然说免了,他可舍不得让狸奴受此苦楚。
之后便是下聘礼,在聘书上按手印。
众人看到宋清然下的聘礼时,不由纷纷惊呼。
“宋夫子不免太过铺张,不就是一只小小猫儿。”
“你懂什么,这证明夫子是个猫痴,没想到平日端庄自持的夫子还有这么一面。”
“我瞧着,这聘礼和邻村周瘸子娶他那个瞎媳妇有的一拼……”
宋清然也听到些闲言碎语,只是他仍不卑不亢地说着聘言。
“余宋清然,今聘此猫,欲为亲人,永不离弃。”
说罢,他在聘书上郑重按下手印。
自家的猫儿兴许是闻到鱼干,跑来捣乱,冲着桌上鱼干聘礼跑去时,一只脚爪恰好踩过印泥,在聘书上留下一个重重梅花印,刚好和宋清然的印记并列。
一人一猫,均盖了章。
至此,礼成。
宋清然给邻居们分发了些糕点糖果后,周围人渐渐散去。
霎时,家中冷淡下来,唯一人、一猫、一聘书,还有些地上散落的狼藉而已。
但宋清然心中却是欣喜明悦,他抱着猫儿转了几圈,直到猫儿不满地“嗷呜”了两声才肯放手。
他瞧着狸奴埋头在鱼干里,轻笑出声:“狸奴,以后,家中我便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有了狸奴后,他的生活确实精彩了很多,偶有狼狈,更多的却是陪伴。
“狸奴,忘了我还没给你取名呢,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宋清然苦苦思索。
有风吹过来,吹过猫儿的厚密毛发,猫儿的耳朵抖了抖。
宋清然想起他和猫儿遇见的那一天,也是有风吹来,然后他的猫儿死而复生。
“叫你风生如何,你像是被风救活小猫咪呢?”
猫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跟鱼干大战,仿佛是应了这个名字。
事实证明,宋清然叫猫儿“狸奴”或是“风生”都没什么区别,有肉吃的时候,叫狸奴或是风生猫儿都会“嗷呜”答应,其他时候,猫儿一向对他爱答不理。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除了端午时发生的那个小插曲。
端午时节,村里家家户户门上都会挂艾草和菖蒲,宋清然的学生中也有不少按照家里吩咐给他送来了这些。
都是些漫山遍野的东西,不知几个钱,宋清然婉拒不得,只好抱了一大捆回家。
待他回家时,猫儿如同往日一般在睡觉。
“狸奴,今日端午,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宋清然拜托相熟的食店做了一只全肉无米的粽子,还碰巧买到了一只不多见的小小鲜鱼,准备回家当作猫儿的口粮。
猫儿来家将近一年,也是该好好庆祝一番。
不出所料,猫儿对鲜鱼喜爱得紧,几口就将小鱼尽数吞吃入腹。
饭后,当宋清然如往常般抱着猫儿去院里纳凉时,却在靠近门口时猫儿凄厉地叫起来。
四爪腾空,拼命想挣脱宋清然的怀抱。
“风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猫儿挣扎得厉害,宋清然想安抚它,不料猫儿一爪子下去,登时宋清然的手背便有了一道血痕。
这是第一次,宋清然被猫咪抓伤。
从前,无论猫儿多么不愿,从未弄伤过他,即便不满,也只是亮亮爪子或者嗷呜几声。
宋清然只得将猫儿放下,猫儿瞬间跑到门后,弓着身子全身毛发直立,似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宋清然四处望去,此时已入夜,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宋清然看着猫儿的神态,顺着视线,只看到门旁立着傍晚自己背回来的一捆艾草和一束菖蒲。
难道,猫儿怕这个?
“风生,你是怕艾草吗?”
宋清然试着将艾草向猫儿递过去,但猫儿仍如临大敌,看着门口。
“那风生,是怕菖蒲?”宋清然抽出菖蒲向猫儿靠近。
只听见一声极厉的“嗷——”,猫儿登时窜出门外,奔向茫茫夜色之中。
“狸奴,回来!”宋清然放下菖蒲,急喊一声。
只是此时,哪还有猫儿的身影。
宋清然心中悔恨极了,都说猫跑了便再也不归家。
早知如此,他何苦用菖蒲试探猫儿。可是,从也没听说过,猫会怕菖蒲的。
只是现在想什么也晚了,宋清然出门寻了一整个夜,都没寻到自己的猫儿。
他将家中菖蒲丢得远远的,连白日授课时都是掩饰不住的颓丧。
只是,当他归家时,有一只青黑的猫儿正蹲在他家门口,闭着眼睛摇着尾巴,好不惬意。
可不正是他家狸奴!
“你可叫我好找!”宋清然快步上前,一把将猫儿拢在怀中,不停用下巴摩挲着猫儿的脑袋。
猫儿舒服地呼噜噜直哼哼,仿佛完全不在意昨晚走丢一事。
“你要是再乱跑,我就,我就……”
宋清然抬起手想打狸奴屁股一巴掌,最终还是轻轻抚摸了它的皮毛。
他能怎么样,如果狸奴不要他。
比从前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寂。
也养不了别的猫了。
这世上只有风生是他的狸奴,时常爱闹却又偶尔贴心的狸奴。
端午过后,时节慢慢热起来,自从发生那次丢猫事件,风生好像更黏他了。
夏日时分,猫儿毛发厚重,总喜爱睡在地上,如今却是再热也要趴在他身侧。
第二天,宋清然身上总要起许多热痱。
试了许多方法,风生总不愿离开他,宋清然只能依着她,然后忍到秋日才能转圜。
村里盛产秋菊,每到金秋,总有来赏菊和买菊的人。
只是这个秋天,注定不会太平。
不知何时,村里来了一拨衣着华贵的商人,说是买菊,却总是挑挑拣拣,从未买过一支菊,仍日日流连。
“我说,看样子不像是来买菊的,倒像是来找什么东西。”
“听我家小孩说,他曾撞到过一个商人,听到他们在找什么风……风狸兽。”
“咱们这哪有什么那个兽,要说有,那也是在山里,在村子里有什么好找的。”
村民们纷纷议论,终于传到宋清然耳朵里。
这事,还是张漠告知于他的。
他说,那伙商人曾向他爹打听关于“风狸”的事,但他爹只是一个普通猎户,并不知晓有关于风狸的事,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夫子,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风狸吗?”
宋清然也不清楚:“这世上兽类种种,我只是一介普通文人,也并不知晓风狸的存在,是否真的有风狸也或未可知。”
张漠有点遗憾:“好吧,我爹说,那伙商人告诉他,风狸兽脑十斤与菊同食,可增寿五百年,商人还说,若我爹有风狸的消息,可许他百金。我看,风狸存不存在还不一定呢,说不定是假的,哪有这样好的事。”
只是宋清然归家后,赫然发现自家大门敞开,屋里东西被乱翻一通,而门口站着的,不就是村民说的那伙商人。
“你们!何故闯我家中!”宋清然不由气急。
那伙商人脸上讪讪,反倒是隔壁郑婶出来打圆场:“误会,误会,是他们听说你这里有风生兽,便赶来寻找,也不知道听谁说你家猫儿叫风生,哦对了,风生兽就是风狸,也是他们此次要来寻找的走兽。”
郑婶的手中还握着一把碎银,显然是刚收了对方的好处。
“宋夫子,实在对不住,我家有老人患病急需风狸治病,这才……这袋中银钱作为赔偿,万望收下。”
为首的一个商人递给宋清然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然后匆匆离去。
待到宋清然想找到他们理论,却不料那伙商人已离开村子,不知所踪。
宋清然打开钱袋,里面均是沉甸甸的银子,比起他们所翻乱的东西,家里的东西简直不值一提。
“嗷呜……”一声软糯的猫叫,风生跳到他怀中。
已是深秋,家中烧炭,风生又贪玩,不知怎的弄了一身炭灰,简直像个灰白猫儿,和原先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呀,怎生这般贪玩,又该沐浴了。”宋清然抱了抱猫儿,心中怒气释怀,点了点风生的小鼻尖。
一听到“沐浴”二字,猫儿顿时跳出宋清然的怀抱,头也不回地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惹得宋清然哈哈大笑。
就这样,宋清然和风生过了十年有笑有闹的生活。
第十年的时候,宋清然忽然身染恶疾,无人能治的痨病,让他一天天形销骨立。
逝去之前的时日,他总是抱着风生不撒手,而风生也一改往日不耐烦的性子,任由他整日抱着。
也许是宋清然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最后时日,他终于松开风生。
“去吧,风生,去更好的地方,我呀,不能陪你了,去你来时的地方,或者去别人家,过好日子去吧。”
岂料,风生却不肯离去,一直将自己心爱的小草棍往宋清然手里塞。
宋清然虚弱地握不住,风生便一遍遍塞,翠碧色的眸竟然沁出泪来。
仿佛在说,拿啊,拿啊。
可宋清然最终也没握住小草棍,在最后摸了摸风生的脑袋后,溘然长逝。
村民们一向对宋清然爱敬有加,合力为宋清然办了葬礼,将他葬在附近的山上。
至于风生,则在宋清然逝去后再也消失不见。
隔壁郑婶曾说过一件离奇的事。
宋清然逝去后便是端午,风生曾来过她家,双爪合十,看模样像是朝她拜了拜,然后拿走了门口摆放的一根菖蒲。
也有人说,曾在宋清然的墓前见过一只风干的小兽,不知鼻中塞了什么,仿佛是一种什么植物。
番外:
“阿娘,你看这是什么妖兽,长得好像宋夫子家的风生!”
“又看闲书,我忙着呢,你赶紧去学习,不许再看了。”
“哦……”
小儿将手中的志怪传奇放下,闷闷不乐地走开。
忽有疾风来,将书页吹开,恰好翻到刚刚那页。
左页画着一只猫似的小兽,只是耳略长,全身青黑毛发,隐约有光辉。
右页则写着:风生兽,又名风狸,火烧不亡,斫刺不入,铁锤锻头乃死,张口向风则立即复活,然石上菖蒲塞其鼻即死。取其脑和菊花服之,尽十斤,得寿五百年。此兽常持一小杖,名曰风狸杖,遇物则指,飞走悉不能去。人有得之者,所指必有获。所愿皆能偿,即便重症不治时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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