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山下一个小村庄里，伪军的驻扎地。

        说是小村庄，其实早就让战火给摧毁了，整个村子只剩下两幢房子还算完整，其他的都是一片瓦砾。听说上千日伪军过来了，所剩不多的村民带上自己那一点活命的口粮逃进了山里，临走前连锅灶都给砸了，什么都没给日伪军留下。所以日伪军只能呆在瓦砾堆里，用搜集到的柴草生火，把自己带来的大米和采到的野草菜菜的煮一下，然后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

        吃的问题解决了，但住就成了大问题。天黑的时候气温降到了十二度，也不算太冷，但暴露在荒野之外过夜滋味绝对不好受。但日军的后勤大家都知道的，远距离长时间行军作战的时候饿死人那是日常操作，粮食都带不够，帐篷睡袋什么的就想都别想了，所以，只有少数军官能住进硕果仅存的那两幢房子里，士兵们只好抱着胳膊缩在地窝子里苦熬。

        来自东北军的士兵李顺活动一下手臂，瞪向不远处那幢隐隐透出一丝灯光的房子，迸出愤恨的眸光。他今年二十八岁，十七岁入伍，由于在白山黑水间追熊猎虎捕鱼摸蟹，练就了好枪法，好水性，所以入伍后不久就被送到海军陆战队，成为这支强悍的部队中的一员。那可是整个东北军步兵里数一数二的精锐呢，能加入这样一支部队，那该多风光。可惜好景不长，在海军陆战队呆了大半年，他们便追随少帅入关，帮助老蒋压服各路军阀，坐稳了总裁的宝座。等到关内形势稍稍稳定下来，他们寻思着什么时候回家的时候，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大举入侵东北！得知这一噩耗的时候所有人都蒙了，怒吼着要杀回东北去保护自己的家人。然而，少帅让他们失望了，不仅没有带领他们杀回东北，收复失地，还不允许留在东北看家的部队抵抗……不到一年时间，东北三省尽数落入敌手，他们留在东北的家人只有少数逃入关内与他们会合，绝大多数要么成了刀下鬼，要么当了亡国奴。李顺是幸运的，九一八事变爆发的四个月之后，他的弟弟奇迹般跑到关内来找到了他，兄弟重算是重逢了。但他也是不幸的，他弟弟告诉他：他们父母在九一八的时候就被日本人杀了，他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一路逃难，逃入关内，在路上妹妹饿死了，弟弟也病死了，偌大一家子，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了。

        李顺当时就昏了过去。

        醒过来后的李顺跟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变得冷冰冰，对谁都不理不睬，一门心思要找日本人拼命。少帅后来发现自己被老蒋卖了，开始采取补救措施，向东北派遣大量军官和干部，组织那些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东北汉子起来反抗日军，李顺想都没想就和弟弟一起报了名，与众多东北军军官一起重返黑土地，与东北义勇军一起痛击日寇。他们兄弟俩在作战中总是冲杀得最凶狠，好像不是打仗，而是一门心思寻死似的，而且落到他们手里的日军俘虏，没一个能挺过五个小时。他们已经没有别的想法了，只知道杀，杀光那些日本人，杀不完的话就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可惜，在日军的残酷镇压之下，东北义勇军最终失败了，极盛时拥有三十万大军，铁蹄踏遍白山黑水的义勇军足足有十万人战死，剩下的投降，要么逃入苏联，还有一部分既不愿意投降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退入山林里依托高山密林继续抵抗。在这个可怕的转折中，李顺失去了他的弟弟，一家子只剩下他一个了。他没有投降，也拒绝逃入苏联，和一帮同样不愿意当亡国奴，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的兄弟一起啸聚山林，不停地袭击日本人的铁路、公路、移民据点。移民据点是他们最喜欢的目标，打下一个不仅能缴获数量相当的物资弹药，还能让日本人尸横遍地，所以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袭击移民据点，攻不进去算日本人狠，攻进去了，就轮到日本人倒霉了，连只活鸡他们都不会留下来的。

        就这样，他们坚持了整整七年。

        到了1939年，他们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只能走上无数义勇军将士走过的路，最后十四名衣衫褴褛的士兵扛着磨光了膛线，弹仓空空如也的步枪退入苏联，然后被苏联人扣留，关了一段时间，确定里面没有日本人的特务后便装上火车送走。等到他们下了火车，才发现自己被送到了新疆，他们曾经为之浴血苦战七年之久的故乡，已在万里之外了。同样也是下了火车之后他们才惊愕的知道，中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半璧江山在日寇的铁蹄之下沦陷了！

        是的，他们跟外界断绝联系足有七年之久了，对关内的形势停留在了东北沦丧后的动荡，对此后发生的一系列诸如老蒋下野、五次围剿、红军长征、西安事变、卢沟桥事变等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几乎是一无所知。得知这一消息后，这些士兵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返回内地参战，说有多爱国那是扯淡，那么多亲人，那么多兄弟，都死在日军枪下了，他们要这些豺狼死！

        经过一番波折，他们总算是到了南方，赶上了武汉会战的尾巴，参加了两次战斗。武汉会战结束后，李顺发现他又失去了八个兄弟，还有两个残废了，昔日出生入死的几百名义勇军兄弟，只剩下四个了。不过无所谓，他早就不在乎生死了，只想着杀日本人，只想知道自己会被埋在哪里。

        武汉会战结束后，他和一帮新兵蛋子一起，被送到了山东。韩复渠这个王八蛋莫名其妙的，一枪不发就丢掉了整个山东，他是大方了，但不代表中国人会这么大方的将这片物产丰饶、人口众多的土地拱手相让。他们被划归老上司沈鸿烈指挥，努力在山东扩张地盘，跟日军爆发了一系列的恶战。这是李顺这些年来少有的舒心时光，能回到老部队跟那么多老弟兄一起作战，痛击日寇，值了。只是他很快就发现，山东的局势之复杂，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日军、八路军、国民政府军、地方民团、土匪流寇……犬牙交错，彼此攻伐，打得一团糟。本来大家都是抗日的，沈鸿烈应该跟八路军好好合作才对，但沈鸿烈却一边抗日一边对八路军大打出手，八路军同样一边抗日一边对沈鸿烈、厉文礼、于学忠这些实权派大打出手，简直就一塌糊涂。李顺简直要憋疯了，我们还能不能好好跟日本人打一仗了？他无法理解，所以在跟八路军，甚至是跟厉文礼的人抢地盘的时候都是出工不出力，他不想死在这种没意义的战斗中，他要留着这条命打日本人。他这种敷衍的态度让上司极为不满，去年日军发动大扫荡，旅长命令他们营趁机进攻八路军的游击区，他带着全营士兵在半路上磨蹭，直到游击区全体军民都疏散了也没有赶到，最终激怒了旅长，将他一撸到底，从营长撸到了列兵。

        当回列兵没多久，在八路军那里碰得一头包的日军调转枪口，向他们发动进攻。接手他这个营的是沈鸿烈的亲信，此君可是个人才，除了不会打仗之外基本上啥都会，所以毫无悬念，一个回合不到整个陆战营就成了俘虏。跟小鬼子打了十年，到头来反倒要给日本人卖命，李顺简直气疯了，好几次想找机会宰了那个王八蛋！但他找不到机会，那个王八蛋盯他盯得很紧！

        这次增援海阳，村枝少佐吃了不小的亏，日本人便把他这个营拿了上来，以增强村枝少佐的实力，增援海阳。大概是盼着李顺这个硬骨头早点死，那个稀哩糊涂丢掉了整个营的蠢货居然让李顺去放哨，而且还是明哨！大家都知道八路军很喜欢发动夜袭的，让他去当明哨，摆明是要他去死！

        李顺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千辛万苦从新疆来到山东，不是来给害死了他全家十几口的日本人卖命的！既然沈鸿烈不愿意一心一意的打日本人，他就自己去找愿意全力以赴地痛击日寇的队伍好了，省得留在这里受气！他打定主意了，如果八路军真发动夜袭，他马上投降，然后带营里愿意跟他干的弟兄去宰了村枝和沈星那个王八蛋。如果八路军不发动夜袭，他就趁着夜深人静走人，去投奔八路军。有三十多名老陆战队员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以他一身手，要带三十来人跑路并不是什么难事。等大爷到了八路军那边，小鬼子，有你们受的！

        就是不知道在逃跑之前能不能割下村枝那个混蛋的脑袋？如果能，倒是一份不错的投名状呢！

        当暗哨的是一名1939年才入伍的小伙子，也是从关外逃过来的东北汉子，小李顺六岁，很崇拜李顺。现在他冷得有点受不了了，搓着手掌小声叫：“营长……”

        李顺苦笑：“别叫我营长，现在我是列兵，军衔比你还低。”

        暗哨说：“别说你是列兵，就算你被赶出军营去路边摆摊了，都仍然是我们的营长。我说营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换岗啊？我受不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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