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到家,师甜照例在空无一人的屋里走一遍。没失望,果然没人。拿出杯子,倒入两勺黑咖啡和半勺蜂蜜,冲水后加一盎司伏特加,端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七八点的时候,爸妈回来。爸爸赞道:“哎呀,半年没见,咱闺女更漂亮了。”师甜笑着说:“半年没见,咱老头嘴巴更甜了。”妈妈望了眼桌上七零八乱的易拉罐、包装袋,批评:“没见过哪个姑娘这么邋遢!一回来就摊。”师甜瞟了她一眼,说:“你倒是回来给我做饭呀?”眼见烽火燃起,爸爸急忙说:“闺女,不怨你妈。李姨前几天回去了,她这几天感冒,咱得让她休息。”师甜一脸鄙夷:“叫她回家隔离吧!”爸爸朝妈妈使眼色:“闺女不高兴了。还不赶紧去弄几个菜去!”
“我吃饱了。”
“就那点垃圾食品,能有什么营养?”妈妈说着,走向厨房。
爸爸端详着她,问她杭州如何,学校如何,同学老师如何,有没有受委屈,吃得怎样住得好不好……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生下来之后不久,父母每天都早出晚归,只能将她托付给奶奶。奶奶对她毫无兴趣,堂弟出世后,更是专注呵护家族的独苗。她和堂弟从来没话说,再加上他备受宠爱,难眠骄横,使她更厌而远之。有段时间她住到堂姐家里,妈妈象征性地给婶婶一点生活费,每周来看一趟。堂姐妹感情很好,一起上学,一起唱歌谣,“周扒皮,没脸皮,半夜三更来偷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一起看汤姆和杰瑞乐此不疲的游戏,看笨拙的憨豆先生如何恶作剧;一起摘下一朵紫茉莉,掐了底部,放在嘴里当喇叭吹,声儿像放屁一般,煞是好玩……童年的天真与美好本来可以弱化封建偏见对她的影响力,可后来堂姐一家去了深圳,鲜少联系,更不会一起玩耍。两人日益疏离,一年一次见面,根本聊不出几句话。她自小对父母没多少热情,同时感觉他们对她也没多少热情可言,三人就好像凑巧碰到后凑合过日子。她常常独自在家玩,有时候纯粹发呆,很少出门,也不爱和同学一起玩,性子越发孤僻。这么一来,她的童年几乎就在孤独中度完。在她的心里,自打呱呱坠地,世界便打好黑暗的底色,她只是来人世间凑合几十年的。上天仿佛有只眼睛在监视她,只要她一有好日子,那只眼睛就射出妒火将其烧毁。
刚入学时读书特别吃力,乘法表总是背不顺,老师听写语文字词时她也总是错误连连。而她上课又不专心,总爱找点无关课堂的事情做,有时候在纸上涂鸦,有时候致力于削出平滑的铅笔,有时候就发呆。老师很生气,动不动就叫她到教室后或者门外罚站。她也很生气,也许我就是他所说的“白痴”,这么一想,更不愿意安分听课。中学那会儿,叛逆如期而至。她知道老师不欢迎她,无所谓,她若是老师,也不会喜欢班级里存在老鼠屎的。不过她鄙视一些读书好的女孩儿,她们不能像她这样肆无忌惮地玩闹,和她划清界线,仔细扮演好学生;为了匹配优良品格,见面对她和颜悦色,背地里说三道四。她们以为她不知道,哪里知道她和男生打成一片,他们乐意或者努力转达谍报。官熠是班里的寒蝉僵鸟,爱静静看书,从不爱搭理人。她讶然,班里还有小子我不认识?她从此每天都在他的周围闹腾,和别人一起取笑、捉弄他——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总是安静地看书。她便转换策略,问他有什么好书推荐。他起先不爱搭理,耐不住她死缠烂打,便回家认真地列了长长的书单给她——不过却被拿作迂腐与痴傻的证据,公然被取笑。他依旧管自己,视若不见,笑骂由人。她记住了,这小子叫官熠。
有一回,她从办公室里红着半边脸与眼睛出来,走到小林子里——由于无视纪律随心吵闹,屡劝不改,气急败坏班主任一激动甩过去一巴掌。她觉得此生最大羞辱莫过于此,连最强势的妈妈也没舍得打她。官熠正从图书馆回来,见她佝偻着背,慢慢地往前走,假装没看见她,偷瞄几眼。他听到哭声,脚步越发缓慢,直到确定无误,才走过去;不作声,坐在旁边望着远处发呆。师甜忽然笑起来,自己严肃与悲伤时,身边有个煽情的诗人,感觉太奇怪了。官熠问她怎么了,她不屑地骂他多管闲事。他懒得理,顾自己翻看书页。师甜好奇地瞥了眼,假装满不在乎地问:“书呆子看什么?”他便递过去,说是钱钟书的《围城》。师甜并不知谁是钱钟书,想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又怕自己丢脸,便嘟着嘴说:“不喜欢他的东西。”官熠突然来了精神,内心有种想要说服她的强烈冲动,高声说:“这本书很有趣的。不过大家都只记得城外人想进去,城里人想出来,但我以为评论才女那段最精彩。”师甜假意不感兴趣,却又竖起耳朵来,淡淡地说:“谁还记得什么才女不才女。”官熠更兴奋,说:“周鸿渐说,如果夸你们女人有才识,就好像夸一朵花有白菜番薯的斤两一样。真正聪明的女人,把功夫做在巧妙偷懒上。”师甜哼笑一声,说:“什么鬼话!他懂个屁女人。”官熠叹气,说她又不是才女,生什么气。师甜自知无才,但被这样赤裸裸地指出,心里结了疙瘩,很不舒服,当即“回敬”几句。她想找出那张书单,却怎么都翻不到,只好做贼一样紧张兮兮地溜进图书馆,匆忙借了《人?兽?鬼》揣进书包。不敢在学校看,怕被笑话,就带回家。第一次接触钱钟书的作品,并不知其奥义何在,只是觉得这作家尖酸而幽默。“作者想对话者一定就是阎王了,怪不得他敢留那样威风的胡子,忙从刚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说:‘地皇陛下,恕我冒昧……’说时深深地象法国俗语所谓肛开臀裂地弯腰鞠躬(saluerCulouvert)。”她看了哈哈大笑,字里行间都是笑意,满是荆棘。再如“譬如美国的时髦小说‘GoneWiththeWind’,我一定忠实地翻作‘中风狂走’——请注意,‘狂走’把‘Gone’字的声音和意义都传达出来了!”简直要拍手叫绝,这讽刺的水平,语言的锤炼,真该叫平时想破了脑袋想出几句自己觉得很酷的语句的少年们好好学学。她忍不住重看一遍,摘抄喜欢的语句,这可是她人生的新篇章,必定得记录在漂亮笔记本上。改天把《围城》看了,她心满意足地想。
“宝贝用膳啦!”爸爸唤道。
吃完饭,她就默默抽身,从小到大几乎没沾过洗碗水,以前是爸爸心疼玉手不让干,现在是习惯成自然。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晴朗才一天的天空,再次涂上灰色。外面雷声脆亮,将所有的声音都给遮蔽;闪电偶尔露脸,一道明亮的线在空中闪烁,曲折。阵雨来得猛烈,满天大雨从天空一直往下坠,没有畏惧,痛快淋漓。楼下的树不住摇曳,本就颤巍巍的叶儿,晃了晃,痛恨雨和风的欺压,却无法也无处表达内心的愤怒,只好垂着脑袋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捱过暴风雨,以为一切都可以平静,然而到了次日,下午一两点,天空的颜色又灰暗了。雨停,大雨让尘埃落定,凉风习习,空气清新,引诱着她憋屈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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