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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一)

        师甜不顾潮湿坐在湖边的树旁,脑袋歪斜到一侧,有些沉,脖颈好似没力气支撑一般。一双冷眼紧紧地盯着微泛波光的水面,双手不自觉地拉扯裙摆。失落。那孕育生命的水源,会如何结束一个生命?人是什么感觉?是片刻垂死挣扎之后解脱的快感吗?她需要解脱!世界给她的,只有混浊的空气,如同恶毒的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使她不能够反抗,不能够呼喊,只能拧紧眉头咬着牙关,一直忍耐。好累,孤独在独白,我不是西西弗斯,不该从小就一直承受不公对待。有谁可以拯救或者挽留这生来孤独的游魂?妈妈?呵,这是一个赐予她生命之后一头扎进工作的陌生人,她貌似悬壶济世,却对亲友背弃道德。爸爸?呵,他一心想在事业上继续创造佳绩,骄傲地做家庭栋梁,而不让妈妈独吞君临天下的优越感。官熠?他仿佛穿透黑夜的光束,刺得她不敢睁眼。她想上前一步,一道屏障冷冰冰地拦挡在前。她从不畏缩,尽管爱早已折磨得她痛痒难忍。她多么希望他可以理解她,看透她,然后抱紧她。现在这道光芒已慢慢转移,已经漠视她。他有了新女朋友,恐怕早已忘记她。她那么努力塑造鲜活的形象,却依旧被遗忘。他是别人的,所谓的友谊失去了磁力。现在,没有谁能够留得住她。没有谁值得留恋。现在,是和痛苦决断的时刻。肾上腺素分泌增加,她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一股血液直冲大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夜明珠一般的亮光。兴奋,想笑,却有种窒息的感觉,小心翼翼,唯恐惊动另一个世界。不幸的是,在通往光明的鹅卵石上,她崴了脚。波光消失了。光明消失了。她难受,很难受。所有的难受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难以形容,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奋力压伏,透不过气来。

        “怎么,你想就这样走?”X站在她身边,温柔而坚定的嗓音是如此分明,“就这样了?”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X耸耸肩:“我哪知道?大夏天派过来俩月,碰巧住在这个小区,碰巧出门散步,碰巧看到你想不开。最巧的是,咱俩认识。”她颇感意外,窃喜,说道:“世界太小了。碰巧我是悲剧大师。”X听了哈哈大笑,继而关切地问她为何干傻事。师甜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对于突然而至的关心不知所措。在她心里,父母因为性冲动才生下她,亲戚只做表面文章,从不打算给予什么呵护。小时候出去买醋,弟弟要吃糖,奶奶就掏钱买。买的是一颗!后来妈妈从商店老板那儿听到了这个故事,便把她接回去,请保姆也就是马姐来照顾师甜。“这是唯一当我存在的人。”她总是提醒自己。马姐视她如己出,耐心哄她吃饭,给她唱几十年前的童谣,教她折纸,为她剪纸,还会给她买糖吃——也许这是师甜最甜蜜的回忆了。在她不乖的时候,马姐会毫不留情地骂她,骂必有因,从来不宠溺,也不觉得卑微。“可是这样的人,这么好的人,走了。那年我十二岁。”马姐本就消瘦,走前几个月越显形容枯槁,说会儿话就很吃力,走上二楼气都几乎喘不过来,更别说做活。妈妈一开始只是劝她别太劳累,注意休息,反正家里没人走动,不用多费力打理。可后来愈发觉得不对劲,便为她挂号,陪她看病。为了不影响师甜小升初的学业,他们都选择隐瞒病情,只是告知她,儿媳生了,马姐必须回去照顾。临别那晚,马姐坐在师甜的床边,亲热地唤着“甜甜”,叮嘱她日后要懂事,不要挑食,作业好好做。她有千言万语,都藏在心底,呆呆地望着熟睡的孩子,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这样的人离开,打击是挺大的。”X说,惋惜之深切仿佛他真正理解马姐对她的意义。“从此我孑身一人。”师甜冷静地说,似乎只是在引述一个早已成为铁一般冰冷的事实。马姐的容貌已叫时光冲淡,但她的名字注定无法驶离她的脑海,温暖着深感孤独的灵魂。只是这股温暖,并非最初意义上的温暖,而是固执狭隘的火光。X说:“任何人既然有生,就无法避免死亡。你该幸运,在茫茫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原本陌生的人,因为缘分来到你身边,真诚地对待你。”

        “你信轮回么?”师甜问,她不愿意相信。这辈子过完已经不容易了,哪敢盼望下一世?

        “有无轮回未可知,但我选择相信,因为这样我能够活得有点盼头。我并不指望来世,我只想安安心心地走完此生。”

        “我从来没有安心过。估计是注定的。马姐在的时候我也一刻不停地担惊受怕,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离开我。只是没有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快,还是死别。”她笑着说,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会不会更珍惜那段日子?不一定,她想,这就是她,师甜,一个缺少关怀的孩子,一个不懂事的姑娘,习惯了事后惋惜,而不是当时珍惜。

        “任何人都会面临死别。死是世界万物的归宿。那时候灰飞烟灭,谁也没有喜怒,没有爱恨,没有离合。我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灵魂,假如有的话,我希望它走得决绝些,不要留恋凡世。其实,只要用心地走过一遭,也无需留恋什么。”

        “我一无所有,肯定没有留恋。”

        X欲言又止。

        师甜看到他奇怪的表情,说道:“你觉得我之所以这么痛苦完全是作茧自缚?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不要用你的阅历来审读我的心境。谢谢!”

        “你得学会控制情绪,不管外界触动什么机关,你要用理性干预你的脑神经。”

        “别教育我好吗,这辈子我最不缺的就是——教育!”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你太敏感,我什么话都没说,你就开始臆测。一石激起千层浪。”

        “滚蛋!老娘烦着呢,好好工作,再见!”

        “你越这样,我越可怜你。”

        “呵呵!我就是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我就是看不起现在的我。我再看不起也不会可怜自己!你也可以看不起我,我没硬要谁看得起我!爱可怜可怜谁去!”师甜说着,眼泪打着圈儿。她最不渴望的无疑是可怜。在她看来,同情太强势,不经过对方的同意便滥用感情,无异于自私地将对方判为弱者,刻意的善良所附带的唯一条件似乎就是让对方羞愧与感恩。马姐走了,官熠走近,可是一个姿色与谈吐普通的女生猛地闯进官熠的世界。她深觉哀痛,感觉就像是——他给了她明灯,却又狠心地吹灭。马姐被死神带走,可至死没有放弃她;而他是她的光明,却抛弃了她。她赌气扔掉官熠送的礼物,为了让自己死心,还会特地走很长的路扔到垃圾桶去。可是归途是痛苦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跟他诀别,心坎就多一点愁虑,直到“失去的恐惧”打败“放下的洒脱”。她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吧,我已经不再追求什么,除了爱他。她转身,那一刻,脸颊泛出笑意,脚步轻松,每一步都像是走向希望之地。她从垃圾桶里捧起礼物,仔细地掸土,仔细地打量,像刚得到礼物时一样高兴地回去。仿佛设置了循环,之后她经常会伤心地扔弃与他有关的东西,然后再返身取回,满意而归。可是有一回,不知哪个人手快,随后便扔了一袋厨余垃圾,汁水漫得到处都是,弄得她的马克杯又脏又臭。她只好扭曲着脸将它拾起,洗了几十次才放到橱柜上,作为永久纪念。那天后,她想发泄时都将礼物扔进房里的垃圾桶,什么时候后悔了也方便重拾。官熠与他那平淡无奇的女友分手之后,她可是乐了很久,以为他们的关系得以机会升级。再看他,没有特别忧闷的痕迹,她更是欢欣雀跃,直觉告诉她真相——他心里有她。那年是高二。他选择文科,她跟着过去,两人居然分在同班。整整两年多,他与她朝夕相处,平日安分读书,周末结伴嬉闹。没人再能占领他的心地。直到懿雪出现。师甜起初听官熠讲起她,是因为叫懿雪的这个女生比较笨,嘴巴却爱逞强。后来有段时间没听说,结果等来一个通知,他恋爱了!她等了多少年,而事实上她讨厌等候。一直都在等候,仿佛那是唯一值得的事情,仿佛那才能给她交代。于是不断等,耳畔只有一首歌。那是她和官熠都爱的歌,仿佛唱他们的故事。最后没等到他的爱情,那些又笨又俗的女生总在短时间里抢走他,她相信,没有人比她更懂他,却都比她幸运。为什么不是她?她在心里问过几千几万遍,总有一天这个问题会直面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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