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豪气冲天的“我把他们都杀了”，也不是阴沉彻骨的“他们都被我弄死了”，而是平淡中隐隐试探的四个字。

        这种语气，让弈方柯蓦地想起小时候他不读书偷跑出去捣鸟窝，回来被他爹抓个正着，他就是像这样说“我掏鸟窝去了”。

        是那种做错了事后害怕惩罚，小心翼翼地实话实说的语气。

        他恍然，一天天喊打喊杀的她，可能根本没有杀过人。

        眼前的身影像是生火时聚集起来的烟，有点飘乎乎地摇晃，当火终于熄灭，烟便刹那间断了源头，飘然散去——陆凌柯支撑不住，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弈方柯慌了，想是她受了伤，于是他将包袱挎在臂弯，另一只手朝她摸索着，拍到了她的胳膊，也不再讲究干不干净，靠近她坐下。

        他虽然目力极好，但从未在漆黑的环境中长期待过，尽管着急，可除了森森的浓黑和她衣衫上模糊的浅色，眼睛看不到其他。弈方柯轻声问：“你受伤了？”

        没有回答。

        生怕唐突和刺激她，他不敢胡乱摸，只是用手背顺着她的胳膊缓缓蹭了两下，还好，胳膊上没感觉有血，不过除此之外，其他部位他就不好碰了。

        但这一身深重得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又让他实在忧心，看不清表情，但估计她头回杀人，眼下已经吓傻了。

        弈方柯想，先把她用的刀收起来，丢了的话日后不方便。于是在她手边划拉了一圈，没找着。

        难不成还抓在手里呢？到哪都少不了繁文缛节的弈方柯对着如同塑像一般的陆凌柯道一声“得罪了”，才握上她双手，却仍然没有刀。

        一声不吭的陆凌柯终于被惊动了，她挣扎了几下，只听响亮的“铿”一声，是她腰间的短刀落下，刀尖碰撞地面的声音。

        似是还有些清明的神智记得弈方柯，她很快便不再挣动，呼吸都轻得快要消失一样。

        而此时，弈方柯也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事。

        他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陆凌柯的手上。

        她的手上一片黏稠，像是沾上了浓稠的调和不开的泥浆，他低头一闻，腥味混杂着锈气让他顿时泛起恶心。

        因为双手无力地垂着，“泥浆”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在他手心，每落一滴，都让弈方柯头皮一炸。

        不仅如此，触觉灵敏的弈方柯还从她手指上摸出些形状不一的微小的软物，她的指甲缝里似乎是些皮肉碎屑……

        方才的短刀落地声更是提醒了他，她不是用刀杀人的。

        那是用什么？用手……或者应该说是爪？

        弈方柯快要瞪出了眼珠子，猛地丢开她的手，惶惧地起身想朝身后跑，可腿已经麻木，站起来的时候复又摔回地上，摔倒的他仍不敢流连原地，像是被追杀到死角的人徒劳地向后躲一样，他将衣领当作救命稻草，死死地攥在手心，不住地朝后磨蹭着身子，脚踩在袍子上，“呲啦”一声撕扯了后摆。

        许家满门被灭口的惨状和这似鬼非人满手血污的陆凌柯在弈方柯脑海中诡异地连成一线，有一瞬间，他竟想着，是陆凌柯杀了许家。

        茶摊的话本中说过这样一种武功，以凭空一指搅动人经脉，俟其体内气息四窜阻塞心脉肺腑，自当毙之，高手更是能从任何角度一指便刺穿心脉。虽难消心中向往，可他当时听着觉得似乎太不可思议。手能有多大力气？

        没想到，以手为器者，可以掌法至刚，可以指法出神，更可以手法毒辣，剖心挖肺或是深入血肉，想让人死得有多么凄惨都轻而易举。

        弈方柯看得出，陆凌柯大多时候只是吓唬他，遇到了事却会不厌其烦地给他收拾烂摊子。别管怎么争吵，他打心里感激她、佩服她，哪怕她是一株浑身带刺的荆棘，他也不害怕靠近一些会扎手。

        可如今仅仅是看她杀了人，如此毒辣的手法，终于让他心生畏惧。

        高手只要露一手，敬畏就是召之即来的东西。

        他毕竟不了解她。

        衣食住行的诸般不适，轻如浮尘的交情，自找的麻烦，都没让他想过终止同行，可此时此刻，不过是心头的恐惧，就让他萌生了退意。

        弈方柯的脑海中有几十个念头呼啸而过：她会不会有一天看我不顺眼就让我死无全尸？她这么狠，那她那杀人毁迹的仇人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传说阴邪的武功十分容易走火入魔，她本就暗藏凶性，会不会迟早有一天真的发疯……

        他有些神志不清，忙着乱想，刚才想逃跑的心思都搅没了，呆愣着瘫坐在地上，紧揪着的领子将他脖子勒出了一圈细痕。

        陆凌柯不是吓傻了说不出话，尽管第一次杀人，但她早已经对血淋淋的场景习以为常，也早就没了“自己和从前判若两人”这种悠闲的遐思。

        她是无法说话。

        方才被那几人的话一下子激怒，血气上涌，她只想着怎么让人闭嘴，于是强行调动还不够浑厚的内力，凭着一股豁命的劲，生穿了七个人的喉咙。

        而后陆凌柯就发现，她体内气息紊乱起来，经脉运行横冲直撞，她是强撑着走到弈方柯藏身的地方，可此刻她已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整个身体两头无力，而胸腔内却膨胀得要炸开一般，似乎有两股气正在对冲。

        弈方柯的反应她在奄奄一息中并未忽略，她很想说句什么，却根本发不出声音，虚弱得闭上了眼睛，耳朵里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轰鸣声，既看不见人在哪里，也听不见脚步，她甚至连自己的心脏跳动都听不到。

        那两股对冲的气终于有一方冲破了另一股，以一种刺穿肺腑的气势在陆凌柯的体内肆无忌惮地冲撞，她吐出一大口血，彻底晕了过去。

        即使人晕了，她的嘴里仍在汨汨地向外流血。

        这一声打断了惊魂未定的弈方柯，他本能地又向后退了几步，却未再听见什么，他甚至有些欣喜地匆忙站起来，其间腿又软了一回跪在了地上。

        他搂好怀里的包袱，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让他生出些许庆幸，还好看不见那女人可怖的模样。

        弈方柯此刻再也没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些善意的念头，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女魔头，于是也不管往哪，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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