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师中体面昂贵的官袍被刮得破烂不成样子,透皮露肉的乞丐装一样,身上更是一道道刮扎的伤口,血淋淋的,还沾满了泊中污泥水草,头上的长翅官帽却还体面得戴着,和身上的悲惨形象一对比,显得滑稽可笑,这一猛地从水中站起来,脚下今天为显示领军之能剿匪功绩是真而特意穿的武士薄底快靴不结实,猛踩到锋利芦苇根上,一下子就扎透了,惊天动地惨叫一声,赶紧拔脚往船上爬着跳上去,动作僵硬笨拙如半死的肥猪,偏偏帽上长长的两根官翅却颤动个不停,越发显得滑稽丑陋。
田师中却顾不得这些,一屁股栽小船上,抱着转眼就血淋淋的伤脚雪雪呼痛,长时间泡凉水泊而熬得青紫的脸涨起病态红。
这时候,钦差队才发现田师中肋下挂着个绳套。
原来不是田师中靠把着船尾带过来的,而是有这根绳子拖在腋下挂着才能不沉入水中,也不会被小船甩掉。
瞧情况,怕是田师中泡在水中很久了,难道是就这么拖在水中在漫长的水泊中硬生生拖到这边来的?
这,
这得受多大罪?
不说累,不说拖勒得那种难受,单是长时间泡在冰凉的水泊中,那滋味就岂是人受得了的?
瞧这浑身湿漉漉又血淋淋的凄惨样,太可怜了,也太可怕了。
这位田大人也真是耐折腾,这么都没拖磨冷死,瞧着还是挺有活力的样子,也不知是命硬,还是吃得太好身体补得倍棒。
惊骇之余,钦差队的人又转为惊怒。
田师中可是奉圣命而来,算是天使团正经成员,而且是负责保护和呼应钦差的大人物,和私命来的万俟卨等不同。梁山人怎可如此对待田知府?梁山人到底想干什么?莫非真有了反心,并准备好了随时造反?
惊怒交加,却又惊恐不安,不敢问。
薛弼却趁机站起来转移之前的冲突话题和紧张对峙局面,故意惊问:“田大人为何如此狼狈?这是怎么回事?”
嘴上殷勤关切,脚下却丝毫没挪动一寸,根本不上前照看田师中一下。
又一个他无法忽视也无法约束的大搅屎棍来了。
在东岸酒店那刻意甩掉这家伙,就是成心不想让这家伙跟着来坏事,却到底没甩开得了。这样也得来。真是可恨。
薛弼只感头大无比。
朱贵也沉下脸,故意喝问架船而来的刁椿:“怎么回事?怎可对尊贵的田知府如此?”
刁椿被喝问,立即露出一脸委屈,弯腰赶紧道:“回禀总管,这不是小人的错。”
“它是这么回事。这位田大人说也是钦差,带着好多兵上船,进了水泊却横行霸道舞刀枪乱来,根本不听弟兄们的提醒,还恐吓弟兄们,结果却把咱们的摆渡船弄坏了底全沉了。小的和弟兄们没其它船接应,在茫茫水泊中无力救下那些凶兵和随从,只能优先全力救身份贵重的田大人,弟兄们一个接一个的上,拼命不让田大人沉入水中淹死,个个累得没游水劲差点儿淹死才等到路过的这条小船。但船太小,栽不动两人,偏偏这位田大人既不会水也不会划船,小的只好事急从权把他挂在水中,自己在船上好划船。如此才能把田大人从死亡中解救出来。田大人吃苦了。小人累得不行。咱们那些弟兄就更惨了,还不知是不是有船接应走了。若没有,怕是累没劲了,也凉得僵硬了,这会已长眠在了水泊中。总管,你说这帮逼玩艺多害人呐。”
这番解释,让田师中的遭遇合理又属于活该,没死在泊中已属于万幸。梁山人不但没罪过,还有救命大恩。
人家尽力了。
灾难是东昌府上下自己造成的。怨只能怨他们自己找死。
真是自己找死啊!
钦差队成员没一个傻子,都清楚一准是梁山人故意这么巧妙报复的。什么弟兄们没船接应怕是会死在泊中,扯蛋。
但田师中和手下官兵骄横跋扈,上了人家的船,在人家操控生死的地盘还敢耍官威兵威威胁人家,真是愚蠢该倒霉。
那些官兵随从什么的必是全死在水泊里了。也不知有多少。
真是可怕啊。
梁山人果然是胆大包天,真敢干。
惊叹着这事,钦差成员转眼想到自己身上,不禁一惊。
哎呀妈呀,我还说东昌府官、兵愚蠢找死呢,我自己不也在干同样找死的事?
在这和在水泊中有什么不一样的?
都是梁山人操控生死的地界。我却为吃喝这点事蓄意找梁山人的麻烦,还以目光示意威胁要报复人家……
顿时都老实了。
没人再关心田师中到底是怎么倒霉的。没人过去关照田师中的伤势并帮着搀扶出小船要梁山人赶紧找药治疗。
任田师中在那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叫唤搏同情救支援,都埋头吃起已经凉了的饺子。
早等得不耐烦,却不得不遵从领导意图拒绝吃喝的强大诱惑和朱贵对抗的普通禁军终于能开吃,个个也如狼似虎猛吃。
饿狠了,自然什么都好吃。凉饺子也倍感美味无比。小咸菜也美味。
没想到同样是饺子,居然也不一样。
钦差大人吃的是虾仁的,只看到咬开露出的鲜美那么大虾就馋人。
带队两军官也早饿得不行早想大吃了,之前是好不容易才忍住饥饿和诱惑坚持了对抗来玩威胁敲诈。
此刻开吃却才发现,自己吃的也是韭菜的,但居然是素馅的,别说大虾,就是肉汁也没一点。
心中的怒火再沸腾,深感被轻视和变相羞辱。两带队军官及秘谍司成员心中大恨,却至此再也不敢乱逞强挑事。
至于普通禁军,平常在京营吃的兵饭就是猪食,在这能吃到鲜美的韭菜饺子已经是种享受了,失望不满意却也无心抱怨。
更没想到的是,梁山确实是不管饱的。
普通将士饿狠了,一个劲猛吃,转眼吃完这一碗,又自己去屋里厨房盛下一大碗好好享用。
而两军官和秘谍司这些家伙却心怀强烈怨恨,又自觉是有身份的,吃喝端点架子,故意忍着饥饿慢慢腾腾一点点吃着,以此暗示饭菜太粗陋不可口,他们饿这样了也一点不爱吃,梁山招待太差劲。却没想到等他们磨蹭完这一碗,忍不住再想吃下一碗,却已经没饺子了,就那么多饺子,本就没想满足这么些大汉的全部需要,结果很快全进吃得快的普通将士的肚子里了。
领导们肚子只垫了个底,这下全得饿着,朱贵无视他们需要,他们只能干忍着饥火和怒火。
更饥饿,急需要食物提供身体热量和力气的田师中闻到鲜味,不禁扭头看过来。
见钦差队吃饺子吃得享受,他顿时口中生津,喝了不少水泊浑水的肚子仍然咕噜噜叫唤着抗议,又见无人关心他的遭遇和伤势,他是个聪明到极狡猾的官员,见识了梁山人的凶狠胆大,心里真怕了,也不敢在此对钦差说出真相直接驳斥梁山人,说出真相也自知没鸟用,只会遭到梁山人的怒火一起进一步惩罚折磨,所以干脆强忍伤痛,下船瘸着走过来叫道本官饿了上招待。
他是正经钦差成员,知府大员,梁山人再恨他再想整治他,但在钦差面前也不能不给他饭吃。
等快速吃饱了,缓过了这条命,有精神了,有钦差见证和撑腰,再计较梁山的罪过,理直气壮要求好好给予疗伤照顾不迟。
田师中不知万俟卨等三贼的悲惨遭遇,不知钦差在眼前也没鸟用根本保不住他,自以为是的就这么恨恨盘算着。
梁山人果然不能拒绝他的饮食要求。
就在田师中痛苦的心里刚泛起那么一点点身份的优越感和拿捏梁山的快感时,酒店一个伙计把一碗稀饭放他面前,没鲜美饺子不说,还是凉的,大米的,真正稀的,显然是梁山人早饭剩下的。也没可口的小凉菜。
田师中久处高位,一瞅见这个,这火腾爆了,忘了之前的教训和本该有的城府,怒极之下一拍桌子怒吼:“这就是招待钦差的饭?梁山拿本官当乞丐打发?好个目无朝廷目无纲纪……”
他气晕了头,怒气冲天地喷了半天才发现包括钦差薛弼在内的所有钦差队成员都扭脸看着其它方向无视了他被如此羞辱,无视了他的愤怒控诉和呼应支援的要求。他怒火更盛,但机灵灵打了个寒颤,立即聪明地闭了嘴,怒瞅着稀饭以示愤怒。
朱贵终于开了口,冷笑道:“叫啊,吼啊,怎么不叫唤了?接着叫唤我们听听。”
你驴子才叫唤呢!
田师中仇恨地盯着朱贵,心里只恨不能一刀砍了朱贵。
朱贵干的就是阴险狠辣的特务活,本性更是凶悍胆大的,要不然也不能绰号旱地忽律,哪在乎田师中这样的只嘴和心能杀人毒害人,手却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的凶残目光威胁,直斥道:“有稀饭给你吃,已经是我梁山的宽大了。你纵容桃花山强盗在你治下从容多日制造出大量木排攻伐我梁山,想借悍匪之手灭我梁山,对我梁山人如此阴险歹毒,老子没进府城收拾了你的狗命,让你还逍遥得意当着东昌知府享受高官滋味,已经是考虑朝廷法度放过你一马了,你还敢在这叫唤委屈了你?”
钦差队成员一听这个都不禁竖起了耳朵。
查证清楚梁山泊周围官府到底怎么完成剿匪大功的,尤其要查明梁山人怎么能收拾掉上万悍匪进攻梁山,正是任务之一。
可惜,朱贵只提了一句,喝问得田师中脸色一变虽端架子不承认指责却不敢再出声发威,他也就没再多说。
剿匪内情到底是怎么个样,仍无法搞清。
众人正琢磨这事呢。上饭的酒店伙计对努力忍痛端架子不认罪的田师中笑嘻嘻道:“忘了告儿你了。这稀饭一碗一百两雪花银子。你若是要吃,可得认账。若吃了想不认账,那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离开这水泊回去继续当你的娇贵官大爷。”
这话也可这么理解:你不吃也休想离开这脱离梁山控制。有能耐有骨气你就别吃,饿着。饿死正好。
甚至是,不吃,但已经端上来了,已经被你污染了,你目光邪恶肮脏,不动只是看看也能污染,那也算你账上。
逮着机会就强买强卖,高价宰客,客人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就是得低头认了,这是黑店的拿手好戏。
梁山人显然想对田师中就这么干。
田师中聪明得很,向来能举一反三,琢磨人琢磨事可是一向自负才智超人,听得很明白。
他险些握炸了肺。
他已经花了一百万贯巨款向梁山赔罪了,尽管是被强迫的,是间接的极不情愿的,心里痛的恨得咬牙切齿,但确实赔过了。
一百万贯能买多少石大米?
养东昌府全体成员吃用三五年也花不了啊。结果在梁山这只能吃稀饭,居然还得另算钱,梁山人也太狠了,太可恨了。
但田师中果然不是带队军官这种自诩精明的自大二傻子,想得透彻想得开,也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时刻能拉得下脸。
另外,他也没法提那笔钱的事,连梁山捏他性命敲诈勒索都不敢提。
不然,一追究起来,他实在无法交待清楚那么大一笔巨款是哪里来的。
这时代没有不明来源财产罪,没听说过有以此罪名问罪官员的,但田师中也绝不敢暴露他当官当得如此贪鄙巨富。
他没再吭声,端起碗,一气喝干,从没这么饥饿过的肚子总算有了点食物,身躯似乎也舒服了不少,很有气慨地丢下碗大叫:“梁山人果然不一般。文成侯家的人果然霸道无比,也有资格霸道。好,本官饿了,再来一碗。”
连干四五碗,肚子才感觉有点饱。
田师中被冻泡的僵硬麻木的身躯在阳光照射和食物垫底下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神经也变得敏感,身前和脚底的伤痛也猛烈爆发起来,痛得田师中无法忍耐,浑身颤抖,汗如雨下,嚎叫失声后怒而冲薛弼大吼:“你莫非想眼看着本官伤重死掉不成?”
身体一热,冰冷而凝滞伤口流血也快了。
薛弼本不想搭理田师中死活,但也不能真不管,眼看这家伙转眼间前身就被血染得快透了,脚上的快靴也很快变红,只得望着朱贵,虽然没直接要求,但意思很明显。
朱贵这才微点头,吩咐手下弄来些碎布头,对薛弼道:“山野之人不通医术,梁山也穷得没药,更请不起大夫。这位田大人的伤势也不重,皮外伤而已。大人的随员都是军汉,懂得怎么处理这点伤势,就由大人的手下照顾这位无良知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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