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生有依赖与自我两种相反的本能。
当需要依赖时,自我就会退位让步,显得顺从听话;当依赖不重要了,自我就会膨胀,露出反对甚至叛逆反抗。
这其实是种自我保护的天然生存本能。
人一降生就有这种本能。
襁褓中的孩子,依赖显然是第一位的,但照样有自我本能,只是太小了,表现不明显,常被人忽略。抗拒被陌生人或某些人抱,以及一些无缘无故的哭闹其实就暗含着自我意识。
青春期的叛逆更是依赖度降低而产生的自我暴长的典型现象。
杜娘和戏班的人都是能独立自主想自我为先的成年人,对杜班主的对抗,有演戏成分,但也确实有反抗杜班主权威的意图。
两梁山战士被威胁着性命可没耐心还得听这帮人争执出个结果。
“我说,你们吵吵个屁。”
一个战士大喝道:“你们想凭人多势众杀我俩,那是你们无知天真,无非早死上大半。全死这也不是不可能。大部分人既然选择不去我们梁山,我梁山还不稀得要三心二意的呢。船给你们,成全你们选择自由(走死路)。若还想逞强报复,那咱们赶紧接着厮杀,少废话耽误工夫,看谁才是倒霉的。”
一群自大嚣张的戏子二五仔,管你去死。
老子还想回去接应俺们二爷痛快杀人呢,正不愿意送你们。
你们也不愿意,正好。
赶紧动手,早了,老子早完事返回。
石磊等汉子感觉是梁山人太嚣张自大,太小视他们这些英雄好汉,一个个大怒,抡刀子又围攻,但局限于船,同时能上手的其实只是顶在最前面的三两人,人多的优势在这狭窄的船头并不能得到充分发挥。
两战士也怒了,不再下手留分寸,发挥船战优势和战刀的锋利狠狠劈斩削挑,把敢上的武器砍得犬牙交错人也险险死伤。
石磊等察觉手中的官兵刀损伤不轻似乎再斗就随时会砍断掉,无不大吃一惊。
两梁山战士到了这时候可不管他们惊骇会不会知难退缩,娴熟地并肩反扑上来,双刀纵横配合,杀得对手一阵忙乱退却。
杜班主看出来了,对方不耐烦了,这是反脸下死手,显然是真想抛弃他们早早回去,不是惺惺作态。
“都住手。”
杜班主惊急再次大吼。
石磊等正惊惧狼狈,闻声退得更快。
但梁山战士可不听杜班主指挥,斗得性起,照旧追杀而上,势如疯虎,招招奔夺命。
杜班主无奈,只得挺刀亲自出手招架,努力护着自己人并恳求:“两位梁山好汉,请稍住手吧。”
说着,他先瞥个空子仓皇后退收刀,并展臂挡住身后戏班的人冲杀。
两战士怒哼一声,强忍了兴奋起来的杀意,暂时住手,不再废话,只冷眼瞅着戏班的人。
杜班主呼口浊气,对戏班成员沉重道:“不瞒大家,我决定去梁山。你们当中谁不愿意的,等船离得泰安远了,自可下船去找自己想过的日子。这两位好汉有言在先,我想到时他们也不会从中作梗。”
杜娘急了,叫了声爹。
杜班主一摆手,转头仔细看了看宝贝闺女,轻叹一口气道:“也包括你。”
“鸟雀长大了总要振翅离开父母。闺女长大了,成家了,总要走自己的路。爹不能陪你一辈子,护不了你一生,更不能总决定你的人生。你想干什么就按自己的心思去做吧。以后和石磊好好过日子。”
这话说得杜娘眼睛有点儿红。
但她外表娇媚可人,骨子是凶悍,流浪的危险生涯磨练得她杀伐狠辣果断,有主见,没掉眼泪,而是仍想说服父亲。
“爹,女儿可不是叛逆不听你的。此事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一指两煞气仍烈的梁山战士:“梁山眼下是威名赫赫,势大似不可敌。文成侯眼下是位高权重,令天下人仰望敬畏。可看看朝廷对文成侯如今是什么态度?”
“一个被朝廷太多权贵敌视和抛弃,被满东京富商敢打头阵聚众想抢掉的家族,它再厉害又能兴盛多久?”
“爹,上梁山只是眼前有利,只怕稍后就是灭顶之灾啊。”
“这天下是狗皇帝的,可不是文成侯这样的大贤能人说了算的。文成侯再能耐也只是个被朝廷随便摆布的孤独臣子。”
“沧赵若是没遭灾,沧州人若是还在。若朝廷下毒手,文成侯不死心眼保昏君,能毅然果然反抗,凭他的号召力、能力和家族势力,到时脱险后振臂一呼,说不得沧州人就会一呼万应继续追随沧赵家族而跟着造反。”
“以沧赵家族的巨大威望,说不得天下人也会热烈群起响应。有这优势,说不得大宋就会很快灭亡,一个新赵家王朝会成为江山主宰,得到最热烈爱戴。”
“可现实是沧赵家族在沧州老家的根基彻底毁了。瞧文成侯在朝廷一再陷害逼迫却一再通缩的架式,说不得也是个迂腐忠君的书呆子,只犹犹豫豫也不是能成大事的料,早晚得冤死在朝廷毒手。
沧赵老家一倒。就算小霸王能逃过一劫,还活着,是个明白人,想武力为家族报仇,可就凭梁山那区区野水洼子,有点势力,手下骁勇善战,能打得过桃花山强盗又怎样?”
“梁山怎么可能斗得过朝廷?”
“到时候,怕是只梁山泊周围州府的数万大军一齐打梁山,梁山就招架不住。何况朝廷有源源不断的势力不断消耗梁山。梁山再强,可一隅山地,有水没粮。朝廷只封锁断掉梁山的粮食供应也能活活饿死梁山人。”
“到那时候,爹能怎么做?”
“跟着梁山是死路一条。不跟,半道背叛是为不义。那不是咱们戏班的做法。咱们是卑贱,但也有傲骨,讲义气。”
杜娘这一通说。
戏班其他人也大为赞同,纷纷劝说杜班主。
“杜娘说得好。咱们是苦哈哈,可也是好样的。不是只有士大夫读书人才懂得气节大义。需要时,咱们也能重义轻生死。”
“梁山强,小霸王牛,那全是依靠的文成侯威势在。没了文成侯,梁山这点势力还能得瑟啥?凭什么和官府叫板?”
“俺是瞅着朝廷对沧赵家族没安好心。怕是昏君狗皇帝也同样有歹意。沧赵家族蹦达不了几天。梁山又算什么。”
七嘴八舌,都不看好跟梁山混的结果。
和沧赵家族没交情,加入梁山明知是风光一下就得死,谁还会傻乎乎选择投靠。
这是戏班的人不愿意加入梁山的最根本原因。
若是文成侯地位稳健,前途光明,戏班加入,忠心效力指不定就能从此由民转官过上富贵日子,大家又岂会不愿意。
被人管着使唤,是不自由不自在,但能换得人生巨变,富贵荣华,就算需要拼命,那也值得。
戏班流浪天涯还不是一直在玩命?
卑贱百姓的命没那么金贵。是刀口讨生活的好汉,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值得。
杜班主听着大家的本色表演,两眼却一直盯紧两梁山战士的神情变化。
梁山两人听着戏班的言论,却没有任何得到提醒的恍然大悟和惊怕或产生顾虑茫然什么的神情,仍是镇定老样。
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二人身上的杀气和战意减轻了,显然不再那么轻蔑和厌恶戏班。
其中一个战士听杜娘说得精道,还笑着和同伴相视一眼微竖了下大拇指。
杜班主偷看到这些,心中顿时一动,一挥手制止了大家的焦急议论。
他判断沧赵家族对不利的时局早有预见和准备,所以连梁山战士或者寻常头目都深刻了解所处的严重危机。他直观感觉忠君爱国感动天下的文成侯怕也不是束手等死的傻子……
这就好了。
杜班主一横心,这次是真正坚定了选择,决定以命运赌一把大的。
但他的直观判断只是自己的感觉,无法当理由说服大家,当梁山人的面说出来也不好,显得市侩,投靠不是好汉义气行为。
想了想,他说:“咱们到处流浪这么些年,是天不管地不收很自在。可无家无业无依靠,没盼头,流浪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大家怎么想。反正我老杜是厌倦了这种生活,再不想过餐风露宿、朝不保夕、到处被歧视被欺负的苦难日子。”
“我常想,咱们能闯到今天,还都好好活着,一个未折了。这真是老天爷可怜穷苦有志人,一直保佑了咱们。”
“但,到今天,这保佑怕是到头了。咱们的缘分也到头了。大伙各有心思。戏班也该散了。”
“我是坚定了,我就去梁山。”
“能入沧赵家族效力是我老杜的荣幸。能在沧赵家族手下过几天威风安稳快活日子,不用再流浪,纵死我也认了。”
“咳咳。”
“我感觉自己一天天在快速老去,体力精神头都大不如以前了,常感到疲惫不堪,不想再折腾,也没劲头折腾了。”
“咳,那什么。请大伙原谅我的一点私心选择。从现在起,我不再是班主。大家有什么心思就按自个的意愿来吧。”m.
好一手以退为进。
不愧是制片人、导演兼核心主演的大才,玩手下戏班团队跟玩什么似的,不要太轻松。
性子急,脑子慢的戏班汉子一听这个就急了。
戏班怎么可以散呢?
不唱戏了也还是一个整体,大伙还得抱团在这似乎越来越混乱暗黑的世上求生呢。散伙了,怕是很快都得完蛋个球的。
没英明的头也不行。
团队可不能没有聪明的杜班主领导。否则没个能人,当头的净出昏招瞎搞,那是领大伙去死。
老杜,你怎么可以甩手不干了?怎么可以不管大伙了呢?
其他人不管是不是聪明地感觉到了老杜的心思,介于流浪的团体比其它团体更多了相互依赖性,只这个他们就不能同意散伙。
这节骨眼上,自我就退让了更需要的依赖。
戏班的人,包括主意很正的杜娘两口子在内只能放弃自己的心思,低头不吱声了。
死就死一块吧。
有伴,做鬼也不寂寞。
杜班主降住大伙,心一松,正要代表大伙下拜表示真诚向两梁山战士认错并恳请允许加入梁山。
这时,杜娘又附耳低声道:“爹,你真看好梁山?”
“照女儿看,想过安稳有前途的好日子,咱们不如去海边着机投海盗国。凭咱们的本事,总能闯点名堂。”
这提醒让老杜微一愣,但想了想随即轻声道:“文成侯是天下公认的奇才,绝顶聪明,他家就在海边,早年做的又是远洋商务,早和海盗交手过,会预见不到海盗的危害?”
杜娘低声道:“爹,你是说,文成侯早看透了海盗的危害之大,却一直对朝廷不吱声强调,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杜班主很是欣慰地看看闺女,却轻斥了一声:“孝顺就听爹的。反正你老爹我是决心押一把老命。”
隐情不隐情的,只有沧赵家族自己清楚。
别人?
谁能确定什么?
官场太复杂了。当官的大人物更是心思莫测。
文成侯从不对朝廷强调尽早剿灭海盗的重要性,也不站出来以奇才之能承担追剿的重任,或许只是他遵守官场规则,守为官本份,不愿插手朝廷大佬该操心的事,免得平白惹人憎恨甚至更敌视。或许连文成侯也没办法收拾海盗。
但,世道越来越不好混了。自己缺乏智慧,看不明白。那就选最聪明最厉害的人跟上混呗。
跟对了,这天大的机会和福分就来了。飞黄腾达不是梦。
跟错了,那算自己倒霉。有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一起陪葬,死也不算冤。
杜娘吐吐舌头,总算真老实了。
两梁山战士看得明白,收刀拍拍手,阻止了老杜下跪,招呼道:“我说咱们还没脱离危险呢。大伙是不是先忙活一齐加劲划船离开?”
石磊一身劲没地使,嘿了一声,当先接手了尾舵。
戏班其他有劲的汉子跟着纷纷操起桨一齐奋力划船。
这条船载着杜班主的忐忑希望,飞快地顺运河向南而下。这一去就展开了真正精彩的大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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