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在李相夷背后飞速转动,最后停在了东海之畔。
这里空无一人,这里寂静无声。
从阴影里诞生的黑鸟聚成一团,自海中诞生了一个纯黑的人影。人影无脸,身形上却和李相夷莫名相似。
他从海中淌过,手里拿着一把飘着黑雾的长剑。
“为什么要救他呢?”
李相夷听见他开口呢喃,语气疯狂,“只要做好你自己不就行了吗?”
“李莲花是你的未来,那么从现在开始,改变你自己不就好了?”
人影在他面前站定,沉默片刻,“看”向了李相夷的方向,似乎在真诚地问他,“明明改变未来的方法有无数种,李莲花也只不过是你未来的可能性之一。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地去改变他呢?”
“用你的未卜先知,改变现在。把李莲花扼杀在摇篮里不是更好吗?”
人影的声线低沉,语气近乎蛊惑。他呢喃出的每一句话在外人听来似乎都是个不错的提议。
可李相夷从头至尾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影。他一动不动,开口却没有回答人影的问题,反而回问了一句话,“为什么不改变他呢?”
人影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他能这么说。
李相夷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只道:“这是李莲花的未来,也是我的未来。”
李相夷后撤一步,眼神无悲无喜,“我自己,要改。李莲花的未来,我也要改。”
“他不是什么所谓的可能性之一,他就是我。”
他一字一句,执拗又坚定,“我就是他。”
话落,剑出。
人影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李相夷暴起的动作,提剑格挡的同时还不忘反身还击。他歪头看向李相夷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长剑,剑身银白锐利,势不可挡。
李相夷动作迅速,他腰身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手从背后极快地刺出一剑,力道之大,呼啸着直奔人影面门,即使被挡下也不多做留恋,他径直抽身离去,拉开距离,再次提剑攻上。
剑光扫过之地,空间如同被利器割开的丝绸,划开了一道道漆黑的口子。李相夷浑不在意,飞身再次一剑劈下,直直削掉了人影的半边臂膀。
人影手里的长剑也随之掉落,剑身开始崩溃散去,不多时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李相夷不给他反击的机会,剑身一横,就要照着他的脖颈横砍过去。
就在此时,长剑的锋芒戛然而止。
李相夷愕然地看着面前的人,生生刹住了拿剑的手,语气也不稳起来,“……阿娩?”
眼前哪还有什么人影,只有同样一脸惊异的乔婉娩。
礁石,海岸,阴郁的天空也在这一刻如同被尽数撕开的伪装一般,露出了里面古朴的卧房。
“相……夷?”
乔婉娩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看着李相夷,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神情中丝毫异样都没有,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脖颈上还挨着李相夷的剑。
李相夷一惊,下意识缩了缩手,把剑锋从她脖颈上移开。可没等他说话,乔婉娩担忧的声音已经率先开口,似乎在劝慰他,“我知你想要早点找回你师兄的尸身。可那笛飞声下的战贴太刻意,小心对方有诈。”
李相夷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她,神色恍然。他眸光偏移几分,慢慢打量起现在处的位置。
他如今是在曾经四顾门的房间里,不远处的红木桌案上还摆放着笛飞声下的战贴。
而现在,是东海之战的前一晚,乔婉娩得知此事后前来劝告他要小心行事的时候。
李相夷动作一顿,他怎么又到了这?
他刚刚不是在李莲花的梦里吗?
乔婉娩见他频频出神,还以为是李相夷没有考量好这事该如何应对,便主动给了他思考的空间,推门离去了。
她来的快去的也快。李相夷现在脑子乱的很,也没有挽留她。他关好房门,又插上门栓,这才转身,借着烛光开始细细打量起桌案上摊开的战贴。
战贴内容简短,笔迹苍劲有力,是笛飞声的字迹没错。里面言道,如果李相夷想要单孤刀的尸身,明晚就来东海之畔一决生死。
李相夷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出神地看着窗外被盈盈月光稍微照亮的草地。
没来由地,他忽然想起了那道人影说过的话。
【用你的未卜先知,改变现在】
李相夷沉默着低头,捏紧了手里的长剑。
东海之战尚未到来,他现在大可以提剑杀了云彼丘与角丽谯,再找上万圣道总坛为师父清理门户。做到真正的,把一切源头扼杀在摇篮里。
可他若是真的这样做了,那李莲花还能“出现”吗?
李相夷罕见地茫然起来,他不知所措地看向房间,眼神四处乱飘。最后把眸光落在了里面的铜镜,看着里面朦胧地倒映出自己的脸庞。
他踏步走过去,坐在了铜镜前,想象着李莲花的神态和笑,想牵动嘴角,却学不来。
李相夷盯着铜镜片刻,最后缓慢地低下了头,死死捂住了脸。
……怎么能一样呢?
烛火微微跳动,在墙壁上倒映出他弯下的腰身。
只有历经过千帆过尽的李相夷才会成为李莲花。否则,李莲花就只能永远存在于未来的某个被隐藏的可能性里,再不能站到李相夷面前。
那是他,是他的的未来,是他的心上人。
李相夷重新坐直,面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用口型无声地说,抱歉,李相夷。
李相夷对自己道歉,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他走到紧闭的房门前,一把拉开了门栓。紧接着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出。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脚下的路,也淹没了他身后的房屋。李相夷往前大步走着,等到前方的路重新亮起。
场景再次变换,而这回烈日高悬,四顾门的仪事大厅内刚刚散去人潮,只留下了一道李相夷熟悉的人影。
云彼丘对他笑笑,转身,端起了一杯刚刚沏好的,正适合入口的茶水。
“门主,这是我故友送来的香山毛尖,您快尝尝。”
李相夷沉默着抬眼看他。
云彼丘爱读书,也爱茶。平日里没少收集名贵珍茶为他沏来。这也是当初李相夷能完全没有防备地饮下满满一杯碧茶的原因。
而此刻,李相夷并没有如同往常那般笑着接过,而是用一双复杂的眼神看着云彼丘,好似在重新审视这个人。
云彼丘是有些爱笑的,他的眼角有些细碎的笑纹,平日里真心实意的笑容总会让人下意识去忽略他脸上的这点瑕疵。
可这次李相夷去细看才发现,他的笑僵硬无比,连那点笑纹都被硬生生挤出来,难看地堆在眼角,反倒是像一双哭丧的眼睛。
而李相夷这么一直盯着他看,云彼丘的表情更不自然了,甚至内心已经开始隐隐后悔,端茶的手也在无意识地微微发抖,“……门主……?”
李相夷垂下眼眸,去看那杯几乎毁了李莲花后半生的茶水。
茶香清新淡雅,透着一点碧翠的颜色,热气丝丝飘出,是一杯好茶。
他忽然抬手,默不作声地接过了那杯茶。
与其是接,不如说是抢比较合适。因为早在他抬手的那一刻,云彼丘就已经动作生硬地往后撤了撤胳膊,想把这杯茶收回来。
可李相夷的动作要比他快,力气也比他大。
他张了张嘴,看着云彼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仍然没出口。只是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紧接着他举杯,碰唇,一饮而尽。
云彼丘还在愣神于李相夷刚刚那个意味不明的笑,连手里被塞了喝完茶的杯子都没反应过来。李相夷用拇指擦去唇边的一点水渍,他看着拇指上沾染的盈盈水光,忽然道:“茶不错。”
云彼丘瞪大了眼睛看他,但脸上仍然在维持着笑容。
李相夷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看着云彼丘,又重复了一遍,“茶不错。等我回来,再给我沏一些吧。”
言罢,他转身离去。
明明仍然是那一身骄阳似火的红衣与高高束起的发冠,可站在他身后的云彼丘总没来由地觉得心慌,今天的李相夷好像有点不一样。
“门主!”
李相夷走的很快,云彼丘只来得及朝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完全不像平时说话的温声细语,语气甚至有些声嘶力竭,“我!……我等您回来!”
回来?
李相夷没回头,没停下脚步。
他咽下嘴里翻涌出来的鲜血,也没出声回应云彼丘,只自顾自往前走着,再次踏入黑暗。
已经回不来了。
永远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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