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财政制度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时期就为钱渊诟病不已,这可能是封建时代财政制度最混乱的一个王朝。
为了减轻运输带来的损耗,朱元璋抛弃了宋时的转运使司制度,这在他看来是完美的制度,毕竟朱元璋定都于南京,西北、东北设置大量卫所自给自足,东南、湖广等膏华地区都在南京的辐射范围之内。
但随着朱棣迁都北京,不得不大力疏通漕运,这种原本就会加强地方财政,削弱中央财政的制度变本加厉,再加上天灾人祸,宝钞兑换种种问题,让如今的明朝财政陷入雪上加霜的境地。
最典型也最直接的后果是,一旦出现天灾,朝廷很难做出什么反应,就那点财政收入那都是有去处的,边军拿走一大块,蒙古人的威胁永远存在,朝中大大小小官员还要吃不到肉也得喝点汤,还得留下点保证漕运的通畅……
前年末的大地震,户部尚书方钝都将官员的俸禄给扣了,最终也不过就送了两批粮食过去赈灾,派个御史过去巡视,再免除一两年的税赋……也就这样了,再多也拿不出来。
朱元璋是个天才,但也是个天真的家伙,他设置的一系列制度实际上在百多年多都已不堪用,可能他本意并非如此……但在朱棣篡权夺位之后,将祖制立为不可更改之策,其实朱允炆执政几年已经多次修改朱元璋的制度。
所以,胡宗宪才会这么惨。
嘉靖帝和朝中盼着胡宗宪早日平倭,但却拿不出银子来养军,兵源、军械、装备全都要靠胡宗宪自己想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朝中不得不许胡宗宪推行提编法,又截留两淮盐税。
但胡宗宪下面的府洲更惨,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倭寇给沿海府洲带来了极强的破坏,人口、财赋的损失难以估算,在这种情况下,沿海府洲实际上已经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他们需要上级执政机构的援手才可能挺过这一关。
如台州知府谭纶这种文武双全的人杰,实际上是比较少见的,比如绍兴知府梅守德抚民尚可,但无御敌之能,去年大战后绍兴府千疮百孔,梅守德没办法只能一份公文又一份公文去总督府要银子。
实际上,在推行提编法,截留两淮盐税后,如今的浙直总督府衙门已经在东南代替了朝廷,实际行使中央财政的权力和职责。
所以胡宗宪挺惨的,上面压下来,下面顶上去,他又不是孙悟空,拔根毫毛一吹能变出银子来。
胡宗宪心里清楚,自己能不能建功立业主要看这两年编练新军的战斗力,所以他将银子主要用在俞大猷、刘显、汤克宽、戚继光等人军中……卢斌他是不管的,反正有钱渊在。
但问题是东南那些文官大都是有根脚的,自己辖区内惨不堪言,朝廷不管,难道你总督府不管吗?
噢噢,这是浙江巡抚的责任……但谁不知道你胡汝贞在东南一手遮天,从阮鹗到吴百朋,哪个没被你架空?
但胡宗宪也憋屈啊,手上是有银子,但养军太耗费银子了,这还是本地募兵成军,如果是客军那就更惨。
老子手上一共就那么点,老子只管剿倭,你们那点屁事别来烦我……这大概是胡宗宪的心里话,但这些话是不能公开说出口的,一得罪那就一大波人,从严嵩到徐阶,全都得罪光了。
偏偏胡宗宪还觉得手里的银子不够用,年初下令浙江巡抚吴百朋开始收取常例银……台州是嘉靖三十三年就不交了,嘉兴、绍兴、宁波是嘉靖三十五年停的。
这下好了,各个府洲自己还盼着总督府拨银子下来,现在总督府不仅不管,还要倒打一耙……各支军队对胡宗宪都颇为感激,但各处府衙对胡宗宪都是咬牙切齿。
就是严州、处州这种不靠海的府洲对不爽胡宗宪……要知道前两年那些沿海的府洲不交常例,但胡宗宪是不肯少要的,那些常例都是压在他们头上的。
这就是为什么两个月前拖延田洲狼兵赏银的原因,原本总督府下令绍兴府衙给银子,但梅守德直接顶回去了,他曾经受过李默的恩惠,又是被严嵩撵出京的,本人名望又高,才不会怵胡宗宪。
这也是为什么谭纶匆匆跑来找钱渊的原因,台州府衙实在是挤不出银子了,葛浩那边要造船,侯继高、戚继美在募兵,直属麾下的台州兵都要紧紧裤腰带了。
要不是钱家护卫名声太大,又屡屡助钱渊破倭,谭纶都想直截了当的说……解散拉倒,每年省出来的银子,台州府衙都够交两年的常例银了,现在钱家护卫已经归属为钱渊的亲兵,部分供给是总督府拨付的。
“所以,开海禁通商,必然直属朝廷吏部。”唐顺之点头赞同,“一旦有事,朝中就有施展的余地。”
今日来唐府拜访的钱渊松了口气,面前这老头算是松了口,对开海禁通商并不反对。
“设在何地,目前还很难说,而且徐海未死,汪直未降……”
“等等。”唐顺之挥手打断钱渊的话,“本朝市舶司向来为内宦把控。”
“不给。”钱渊直截了当的说:“他们也拿不走。”
“为何?”
“各地均有矿监,隐其五成,上交五成,总数寥寥。”钱渊面无表情的说:“海商得利丰厚,内宦不敢吞……此事勿需担忧,高新郑已有定策。”
“高新郑啊。”唐顺之点点头,他久未回朝但也听说过裕王身边这位讲官。
不可能什么事都安排好才开始,没有彩排也可以上场……钱渊毫不犹豫络绎不绝的说着空话,反正唐顺之不管从哪条道都摸不到高新郑那儿去。
“关税如何计算,开府制度如何设置,入关、出关缴纳税赋的区别,不同货物的税赋,选何地通商……”
“此事陛下是知情的,裕王跃跃,高新郑迫不及待,胡汝贞也点头了。”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但此事刚开始只能做,不能说,甚至可能背上骂名……”
唐顺之凝视着面前这个脸上颇有风霜之色的青年,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欲借用汪直船队?”
“谁知道呢。”钱渊轻声道:“即使汪直降,倭寇也不会立即一扫而空……否则当年也没有沥港之祸,此事并非迫在眉睫,但如今要开始预备了。”
“你想怎样?”
“第一种,倭患初息,组建船队出海通商,获利颇丰,但也可能船毁人亡。”
“第二种,于舟山、象山一带设市通商,许海商交易,但必须缴纳关税,如若有大军护卫,安全无虞。”
“第二种可能更……”唐顺之手捋长须思索片刻,抬头看看钱渊,才接着说:“朝中可能反对声浪略小。”
“也不会太小。”钱渊不对朝中科道言官抱什么希望,“实际上这么一来,东南局势很可能就回到沥港之前的局面,舟山、象山一带交易通商,其他地方还是有可能有小股倭寇侵袭。”
“不然。”唐顺之摇摇头,“杀徐海,降汪直,至少胡汝贞有足够的理由留任,继续绞杀上岸侵袭的倭寇。”
“那是他胡汝贞的事。”钱渊微垂眼帘,“开海禁通商,必须有一人出面。”
“谁?”
“此人必须身负名望,为天下敬仰,文武双全,通军略,晓安民。
此人必须懂九章之术,不为小吏欺瞒,视银如土,不为财富所惑。
此人必须懂得和光同尘,但自身又要清廉如水,更要有坚韧意志以抵御可能的内宦夺权,地方侵权。”
书房内沉默下来,这样的人很少很少,再加上钱渊没说出口的另一大限制条件……钱渊或胡宗宪不可能将开海禁通商在朝中公开通过,吏部选派,这个人必须是现任的东南官员。
唐顺之缓缓起身,脸上挂着笑意,“展才,何时觊觎老夫?”
钱渊没有回答,这么多限制条件……显然,东南唯有唐荆川一人,因文学大家、理学大家早年闻名,又精通武艺、算术,和谭纶合作抗倭,屡有战功。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唐顺之的声音飘渺起来,“时移世易,如今大明百姓苦于兼并,税赋一日不如一日,朝中财用不足,如人无血,如展才所言,开海禁通商能补血……”
“但必然遭无数弹劾,必然遭小人暗算,必然遭朝中排斥,甚至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展才可赔偿的起?”
“赔不起。”钱渊诚实的回答,“此等位置,平庸之辈不可任,唯走极端。”
“如若荆川公肯出面,大约在台州、宁波两府设通商草市……”
“嗯?”
钱渊往后略微退了半步,“如若荆川公不肯,在下选在苏松,去年末在京中,应天巡抚翁大立遭弹劾,大理寺卿鄢懋卿有意巡抚苏松。”
唐顺之眉头一扬,“此僚乃严东楼心腹。”
“是。”钱渊又退了半步。
唐顺之忍不住咬咬牙,都说钱展才算无遗策,谋定后动,这话还真不假!
“老夫应了!”唐顺之一挥袖袍指着外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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