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华亭县。
和原时空不同,这个世界的松江府没有经历太多的倭患,比起嘉兴、绍兴、台州各地来说,日子好过的多。
但事实上,日子也不好过。
面无表情的卢斌轻轻一拉缰绳,胯下马放缓了速度,他转头看去,大片的良田,茂盛的桑林,辛勤劳作的佃户……这些都是徐府在短短几个月内揽入怀中的。
记得还是嘉靖三十五年在嘉兴府,自己和钱渊曾经聊起过,他说徐府贪婪更甚东楼,当时自己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
也是,自从嘉靖三十二年在嘉定城内相遇,他就没有错过,他说戚元敬必为一时名将,他说统领抗倭大业者必为胡绩溪……
想起那个人,卢斌心中一片黯然,几度并肩,几度携手,那些烽火岁月中结下的友情,随着自己的抉择都随风散去。
父亲虽然出狱,但却愤然回乡,甚至不肯踏上松江土地一步,卢斌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会恨我吗?
想必会的。
卢斌面如枯木,听见身边亲随的喊声,才恍然发现到了城门口,翻身下马,丢开缰绳,向着城内走去,脑海里依旧神游物外。
戚继光、戚继美、侯继高、张元勋、葛浩、杨文、张一山……自己和他们都是不同的。
嘉定大捷,他本可以趋马逃离,却选择了持枪出城,让自己一夜成名。
嘉兴大战,父亲败北,卢家声名尽丧,是他带着自己连连大捷,保下卢家。
论情分,论渊源,论恩情,自己本应该是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
俞志辅、戚元敬陆续南下,自己是他安插在东南武将中地位最高的一个。
他向来对友真挚,对敌狠辣,却没有对我动手……
如果你动手了,即使我罢官下狱,心里也能好受点,偏偏你置若罔闻……
“下官拜会徐七爷。”
“等着吧。”
卢斌垂下头,身边的亲随赶上去塞了两个门包,那门房才神色略松,大大咧咧的说:“都留点神吧,昨日七爷大发脾气,被拉出去打板子的都有七八个呢。”
好一会儿之后,卢斌才被下人引入府中,还在院门口,就听见里面尖锐的喝骂声。
“董一奎那厮说的好听,缴纳税银,报备出海,现在呢!”
“还有那卢家子,没有父亲,他能坐到吴淞总兵?”
卢斌就站在院门口听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里面那位正在骂天骂地的是两个月前被赶回老家的徐阶次子徐瑛。
徐阶兄长两人,弟弟一人,如今自己和徐涉出仕,两位兄长留在老家,下面子嗣多达十余人。
之前十多年,华亭徐氏已经足够张狂了,但等出生在京城第一次回松江的徐瑛出现,松江人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张狂。
不过两个月,徐瑛在松江府侵吞良田、桑林十余万亩,强行驱逐徐府周围住户,大兴土木,拆屋重建,为此闹出四五条人命官司,从松江知府、推官到华亭知县个个都焦头烂额。
这种比严世蕃更贪婪,更没有底线的人,自然不会忽略海贸带来的丰厚利润。
董一奎还是真想洗白,使了各种手段,劝徐府以正常的渠道出海经商,甚至揽过了缴纳税银,徐瑛这才点头。
虽然才回松江两个月,虽然是个晚辈,上头还有两位伯父,六个兄长,但身为内阁首辅的儿子,徐瑛如今在华亭徐氏说一不二。
不过徐瑛不太看得上原本走私中的那几艘船,要做就要做的大点,东南多河近海,但能抗海上巨浪的大船却没那么多,所以,他将主意打到了吴淞总兵卢斌的身上。
当年卢斌率军镇守定海后所剿灭倭寇,麾下本就多有海船,后来钱渊筹建船厂,主要供给时任台州指挥使的葛浩,但也有部分分配给了卢斌,这些船只都被卢斌带到了松江。
所以,卢斌实在不太能理解徐瑛为什么尖锐呵斥,你要船,我也给你了,你要护卫,我也给你了,还要怎么着?
战船被毁,士卒损耗,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交代,你骂我什么?
但片刻后,卢斌明白了。
“当年父亲招揽,汪直那厮攀着钱家一力拒绝,钱展才和汪直是什么关系?”
“但凡出海都要挂汪直五峰旗号,他汪直就是个倭寇头子,在海上杀人越货算的了什么?”
“说不是钱展才指使的,你信?”
“近四十艘大船,最终受损的却只有我徐家,其他几家居然毫发无损!”
卢斌无语的垂下头,这也太能扯淡了,面前这位也太好骗了点,徐府的管事是把这位当傻子了吧。
汪直若是动不动杀人越货,东南海贸能如此旺盛吗?
其他船只毫发无损,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抛货逃离?
只有你徐府的船队受损……要不是我派去的兵丁强行将货物抛离,怕是一艘船都回不来!
不过卢斌也知道对方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之前走私了那么多次都没出事,偏偏徐瑛接手就出事了,而且徐瑛的三堂兄还挂了……
“废物,废物!”
“早知道就该让你老子死在昭狱里,做老子的是废物,儿子也是废物!”
“早就听说了,你卢斌当年是钱展才的人,这是又想改换门庭了?”
“随园肯收你吗?!”
毫无疑问,徐瑛是将这个责任,这个锅砸在卢斌身上,或者说砸在钱渊身上。
不是我的错,是钱渊指使的!
是钱渊指使汪直在海上杀人越货!
而且钱渊还有内应!
谁?
当然是卢斌。
终于听明白了的卢斌突然笑了,白森森的牙齿让徐瑛住了嘴,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后退一步是无意识的,但意识到自己的胆怯后,徐瑛更是勃然大怒,在他看来,卢斌是徐府门下走狗,居然敢向着主人呲牙!
但还没等徐瑛开口训斥,卢斌已经转身,大步走出院子。
趋马出城,在官道上狂奔好一阵儿后,卢斌才放缓马速,突然对左右亲随道:“若辞官归乡,我父是喜是忧?”
“少爷……”
没有得到回答,卢斌也不在意,但琢磨来琢磨去,愈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卢家是处州卫世袭千户,如今只有卢斌一人出仕,刚刚年满三十,已然是吴淞总兵。
父亲罢官归乡,长兄沿袭处州卫千户,二兄操持庶务……自己归乡也没什么不甘心的,至少不会再被牵扯到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中。
而且父亲出狱后,只在苏州见了一面,痛斥自己背信忘义,若就此辞官,父亲说不定还会赞成。
卢斌打定了主意,随即又想到,早知今日,当年父亲出狱,自己就应该筹谋辞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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