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第二天,大年初四,消息已然传开,闽赣总督胡宗宪率军力挫贼军,分宜无忧,但贼军南下吉安府,安福县城被攻破。
欧阳必进是安福县人氏,最重要的是,严嵩的妻子欧阳氏娘家在安福县,当夜,多名御医入严府。
“据说赵元质被严东楼当众骂得面无人色,如丧考妣。”徐璠很难得的被放出来。
一旁的吴时来愣了下,脱口而出,“如丧考妣……老夫人本就是他义母。”
徐璠放声大笑,举起酒盏,“惟修、克柔,来来来,以此酒相庆。”
吴时来脸上满是喜色,而另一人神色平静,眼中带着一份深思。
自从去年闹了那一出被抽了二十鞭之后,徐璠长时间被禁足府中,今日被放出来,一来是因为禁足时间很长了,二来是因为需要徐璠出面招待一位客人,刚刚从镇海归来的吏科给事中胡应嘉。
“克柔今日兴致不高?”吴时来奇怪的看了眼胡应嘉,字克柔,可见其人平日不是个安静性子。
胡应嘉勉强一笑,“此番南下,实是疲惫,又赶在年节前回京,路上颠簸。”
“克柔辛苦了。”徐璠性子还算精细,劝道:“此次南下,父亲也无交代,实是无处下手。”
胡应嘉心里一紧,笑道:“南下无所获而返,昨日登门师相……若不是今日鲁卿兄设宴,小弟实在心里惴惴。”
“说哪里话,父亲昨日太忙,一早就接到那边的消息嘛。”徐璠挤眉弄眼,又说:“父亲昨晚还问起席上冬笋呢,鲜嫩可口,似是东南所出。”
胡应嘉咳嗽两声不说话了,那些冬笋都是从镇海带来的……徐璠略略一想叹道:“这次真是委屈克柔了。”
这句话一出,吴时来微微点头,胡应嘉脸色有些僵硬,两个多月前南下途中,日子是真不好过,孙铤、陈有年、陆一鹏都是那次随园闹六科的主力,特别是孙铤……
但两个月后北上返回途中,胡应嘉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偏移,这种偏移来自于他对镇海的细致观察,对钱渊印象的转变,以及临别前和钱渊的那一番长谈。
甚至在运河上,陈有年几度相邀,黄懋官也开了口,胡应嘉被陆一鹏推上了牌桌……毕竟三缺一。
一天十几圈的麻将,说不上化敌为友,但至少算是牌友了。
“不过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徐璠又美滋滋的抿了口酒。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严世蕃的外号“小阁老”,京官都知道“小阁老”这个绰号名至实归,严嵩早就不能正常处理朝政,而嘉靖帝几十年不上朝,严嵩如何能让出票拟大权,所以如今大部分朝政的处理权都在严世蕃的手中。
一旦欧阳氏病逝,严世蕃必须扶棺归乡,守孝二十七月,没了这位小阁老,严嵩能撑多久?
只说日常的朝政处理,已经年满八十的严嵩也无能为力,必然要让出票拟大权,没了严世蕃,票拟大权除了徐阶还能有谁?
接管票拟大权,徐阶就能顺理成章接任首辅之位,徐璠就能取严世蕃而代之,成为下一个小阁老……呃,最后一点算是徐璠的自我美化。
胡应嘉细细打量徐璠,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只怕徐阶心里也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想从徐璠嘴里打听些什么……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
在心里琢磨了下,胡应嘉突然笑道:“昨日登门,见叔大兄在侧,倒是没见到与绳兄。”
一旁的吴时来笑道:“与绳兄前日就来了,叔大兄身份不同嘛。”
胡应嘉点点头,和徐府走得近的官员多了,但受徐阶重视,同时算得上光明磊落的,唯独陆光祖一人。
散了席,胡应嘉下楼尚未上轿,见不远处一行人急匆匆打马而过,为首者居然是刚刚席间提到的工部尚书赵文华。
“噢噢,那是城南的名医周帆。”吴时来眼尖。
徐璠嘿嘿笑道:“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如若不是御医没辙,有必要去找民间的名医吗?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大片大片的雪花乱飞在空中,呆立在院子里的赵文华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眼中带着一丝哀伤,心里却在庆幸不已。
两年前在钱渊面前苦苦哀求,赵文华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复,但是他不敢,因为他怕。
青壮年的赵文华一心往上爬,不惜拜严嵩为义父,一路高升到一个三甲进士能抵达的终点,六部尚书。
而如今的赵文华年近花甲,需要考虑的是退路,如果能在徐阶正式上位之前致仕,就可能逃过一劫,毕竟对致仕官员下狠手,这是坏了规矩的。
但他性格里的软弱让他无比畏惧严嵩严世蕃父子,特别是后者。
他知道,想要退,别说徐党了,就是严世蕃都决不允许,一旦干出这种事,严世蕃下手只怕比徐阶更狠。
钱渊也看中了赵文华,敏锐的发现这个老人性格中的弱点,想在严党倒下后还活着,那就要听话。
穿越者钱渊其实记不得严嵩什么时候致仕,严世蕃什么时候被杀,但他清晰的记得,欧阳氏病逝,严世蕃归乡守孝,拉开了严党倒塌的大幕。
这是一个阴阳差错的误会,钱渊在接到赵文华密信,得知欧阳氏从去年就开始延绵病榻时日无多,才开始筹备回京诸事。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历史中的欧阳氏又撑了两年,直到嘉靖四十年才病逝,而严党也就是那一年正式倒塌的。
这一世,贼军袭江西,虽分宜无忧,但欧阳氏的乡梓安福县被攻破,诸多亲人惨死……
呆立在院子中承受风吹雪洒的赵文华在心里反复盘点,应该没什么漏洞,只不过是巧合而已,谁想得到欧阳氏亲自来看军报?
两份军报的先后顺序的确是赵文华安排的,不过着手的家人已经处理了,甚至“安福”两个字都是严世蕃亲自说出口的……
片刻之后,拎着药箱的名医默然无声的走出来,赵文华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天意如此,怪不得你。”老迈的严嵩看着跪在脚边的赵文华,长叹道:“就算瞒着,终也有告破之日。”
严世蕃凶狠的瞪着赵文华,满肚子的气撒出不去,厉喝道:“再去找,不信找不到更好的!”
“义父,东楼兄,有一人或许能。”赵文华开口道。
“谁?”
“李时珍,湖广人,三年前得楚王荐入太医院,名气极大,但两年前弃职归乡。”赵文华轻声道:“嘉靖三十五年,钱展才十月归京,一睡不起,名医束手,就是李时珍出手相救。”
“噢噢,想起来了,展才还曾上门拜访。”严世蕃精神一振,“人呢?”
“此人有志编纂本草药籍,足迹遍布天下,但展才可能知晓行踪。”赵文华解释道:“展才当年相谢,除了赠银,还派人护卫,有书信来往。”
这倒是真的,现在的李时珍被钱渊忽悠着去云贵找田七了。
两刻钟后,赵文华出现在钱家酒楼后院,将一封书信递给了刘洪,同时口中吟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再过一刻钟,刘洪将诸事托付给才入京几日的彭峰,亲自率十名护卫在寒冬腊月趋马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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