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是那种拼了命要折腾的人,但他的父亲严嵩年满八十,高处不胜寒,实在是不想折腾了,心心念着的都是如何告老还乡。
一片断瓦残垣,几根已然熄灭的木柱上还冒着青烟,嘉靖帝脸色难看的站在远处,真是命犯祝融,前年三大殿才被雷击焚毁,今晚永寿宫居然也被烧了。
一旁的严嵩和徐阶都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是西苑不是皇城后宫,否则烧起来……那真是要出大事!
但嘉靖帝郁闷了,因为永寿宫是他的寝宫,不仅是寝宫,而且还设置了丹房……嘉靖帝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自行炼丹。
陆炳凑到嘉靖帝身边,低声道:“陛下,已询遍太监宫女,应不是有意纵火。”
嘉靖帝微微点头,他当然知道不是有意纵火……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有意纵火吧。
修道成仙,绝不意味着清心寡欲……至少嘉靖帝是这么认为的,天天青菜豆腐,夜夜独坐龙床,就算做神仙也没什么意思啊!
去年八月,嘉靖帝看中了个宫女,啧啧,才十三岁,宠爱异常,一匣子的走盘珠,一半都赏给她了,去年十月封为寿妃。
十三岁诶,小孩子嘛,啥都不懂,在床上玩什么不好,玩火折子,居然点着了帘幛,等嘉靖帝发现不妙已经来不及了,偌大的永寿宫就这么被一把火给烧了!
嘉靖帝都没脸说出口……开玩笑,这要是传出去,铁铁的是昏君行径。
要是自己腿脚不利索被烧死在里面,啧啧,嘉靖帝估摸自己日后能和晋景公相提并论了……和嫔妃在床上玩火被烧死!
其实野史中,对嘉靖帝驾崩一事颇多趣闻,最诡异的说法和今夜有点像……嘉靖四十五年,嘉靖帝和妃子玩过家家,在帐子里放焰火,结果引起火灾,把毓德宫给烧了,没多久嘉靖帝就驾崩了,朝臣将那个倒霉的妃子视为罪魁祸首。
“惟中,重修永寿宫,工部何时能完工?”嘉靖帝盘算了下,丹房总不能放在万寿殿吧,还是要重修永寿宫。
严嵩昏花的老眼浑浊不堪,“工部正在重修三大殿,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暂移居南宫……”
南宫就是所谓的崇质殿,地方不小,适合居住,最关键的是,邵元节当年就是在南宫修道炼丹的。
但严嵩话还没说完就停下了,南宫就是明英宗朱祁镇被软禁的地方,向来是宫中忌讳。
徐阶眼睛一亮,上前两步道:“虽工部正重修三大殿,但镇海通商,海外巨木源源不断,可移余料重修永寿宫,令宁波知府唐顺之再采海外巨木补之。”
嘉靖帝冷哼了声,转头道:“子升,何人主持?”
“举贤不避亲,臣长子徐璠可担此重任,若工部拨余料,三月可成。”
“可。”嘉靖帝挥袖道:“三月内完工,荫其一子。”
徐阶的手都有点颤抖,强自镇定拜倒在地,“谢陛下信重。”
看着徐阶快步离去,嘉靖帝斥退陆炳,缓缓走到严嵩身边,狭长双目中满是狐疑,他不信严嵩这等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会一时不慎,说出这等离谱的话。
要知道朝野上下,包括嘉靖帝和严嵩自己都知道,严分宜唯意媚上,怎么可能脱口而出提起南宫这等犯忌之处。
“陛下,子升有担当之能……”
“内阁首辅之位,是尔等筹码乎?”嘉靖帝冷冷道:“惟中年过八十,垂垂老矣,然心思敏捷不让少年人。”
严嵩颤颤巍巍的拜倒,“老臣老了,老了,只盼再见乡人。”
长时间的沉默后,嘉靖帝拂袖离去,陆炳、黄锦及宫人随之而去,只留下老迈的严嵩,依旧跪在地上。
长达半个世纪的宦海生涯,严嵩曾默默无闻,曾甘于清贫,曾一朝而起,至今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真的累了,真的累了……
如今的严嵩已近油尽灯枯,严党覆灭已近在咫尺,徐阶步步紧逼,而嘉靖帝却不肯放严嵩致仕。
严嵩心里明白,自己和徐阶之间最大的仇恨不在于夏言之死,不在于聂豹罢官,而在于自己年过七旬却牢牢把住内阁首辅之位,让徐阶十余年难再进一步。
徐阶身为内阁次辅,仕途已近巅峰,只要再上一步,就能成为让百官避道的内阁首辅,而严嵩成了那块绊脚石。
对于严府来说,严嵩的主动退让,和年老病逝,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或许能挣出一条生路。
今夜严嵩所为,实际上是在嘉靖帝面前试图和徐阶做一笔交易……你放过我和我儿子,我以如此方式让陛下厌恶,勒令致仕。
显然,嘉靖帝看穿了这一切。
当然了,徐阶也心知肚明。
“执政十余载,只知媚上弄权,打压忠良,排除异己,卖官敛财,以至于北有俺答,南起倭患,民不聊生,朝无正风!”徐阶干瘦的脸上似乎散发着光芒,“眼看事败,如今却想全身而退?”
“严东楼离京,严党覆灭已成定局。”陆光祖笑道:“待得师相登首辅之位,澄清吏治,召回被贬贤良,朝中必然一变。”
张居正轻声道:“董份去位,仍为翰林学士,吴鹏致仕,尚有赵元质、欧阳必进,岳父还需谨慎,小婿恐此为严嵩缓兵之计。”
徐阶捋须微微点头,“适才已嘱咐人给严府送去些许礼物,以安其心。”
缓兵之计,徐阶用的也是缓兵之计,只等着发起致命的总攻……原本徐阶还想再等等,但今日之事让他下定决心,他看得出来,严嵩的确有去位之意。
徐阶愿意成全严嵩,但只有一半……就因为你严惟中,我徐阶十余年不得寸进,因为你严惟中,我徐阶被人喻为缩头乌龟,让你全身而退,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
“张子仪那边?”徐阶的视线落在张居正身上。
“都安排好了。”张居正恭敬的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过去。
徐阶细细看了遍,嗤笑道:“果然文辞犀利。”
“岳父欲何日上奏?”张居正微垂眼帘。
徐阶沉吟片刻后才道:“令其十日后上书,驱逐分宜,但不得言及工部、刑部、严世蕃。”
张居正赞道:“严东楼返乡守孝乃陛下亲令,不可以此弹劾。”
“只要分宜一去,余者不足为虑。”陆光祖犹豫了会儿,轻声道:“大司寇欧阳任夫虽为分宜姻亲,但严整法纪,廉洁奉公,夙夜不懈,数度拒东楼于门外……”
一直没吭声的徐璠窥探父亲神色,厉声道:“若不是严贼的小舅子,欧阳老儿何德何能上位工部、刑部两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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