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一地历史算不上悠久,后晋年间方设县治,归属杭州,明朝初年划归嘉兴府,后随嘉兴府改隶浙江布政司。
一行人从次溪下了船,改坐项家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不多时入了崇德县。
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大概是后世的桐乡市附近,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但如时间、地理等习惯难以更改。
当然,钱渊也无意更改,对他来说,保留某些习惯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马车在一栋算不上奢华的宅院门前停下,等待多时的项家仆役服侍三人下车。
进了门绕过照壁,初次登门的孙克弘和钱渊都脚步一顿,眼前是一片开阔地。
大片的湖面上有蜿蜒的游廊,间或有造型古朴的亭轩,两岸高达十余米的大树后隐隐露出精舍的身影。
“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时,池内遍布荷叶,泛舟于上,随手采摘莲蓬,意趣无穷。”何良俊笑道:“此园两百余亩,明后日再来吧。”
杨文、张三等护院都和孙家仆役被安排在外间精舍,钱渊三人沿着游廊走了数百步,面前景象一变。
湖面狭小被引入细溪之中,多见假石奇峰,仿若峨嵋栈道,崇楼幽洞,名葩奇木,令人赏心悦目。
钱渊忍不住回头望去,前面的园子和后面以墙相隔,以廊贯通,又以空窗、漏窗、洞门使两边景色相互渗透,隔而不绝,真是好景致。
周围七八名项家仆役脸上颇有得色,年长的管家笑道:“其实从侧门进出更为便利,唯有贵客方由此而入。”
管家偷眼瞧去,何良俊是项家姻亲,上门次数多了,倒是没什么惊诧,孙克弘不时停步在心里默记,而那位钱家子脚步不急不缓,脸上从容淡定,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好意思,钱渊前世去拙政园、留园、狮子林逛了很多次,虽然欣赏这座园林,但还不至于被镇住。
“元朗先生,几年不见,风采依旧。”中年人笑着迎上来。
“子长。”何良俊点点头,转身介绍道:“这位是嘉靖三十一年举人,项笃寿,字子长,你们就互称一句世兄吧。”
“世兄。”钱渊和孙克弘行了一礼。
项笃寿的视线转了转落在钱渊身上,“这就是得震川先生金口一赞的钱家英杰吧?”
“愧不敢当。”钱渊迅速瞄了眼。
呃,有点失望,项笃寿身材有点矮胖,面色黝黑,五官疏离,鼻子也有点塌。
“这位是毅斋公独子……”
何良俊还没说完,项笃寿长笑道:“雪居隐士的大作早就听闻,去年还收藏了一副《百花图》,季弟观摩后大有裨益。”
雪居隐士是孙克弘绘画的印章,也算是他的号。
三人在堂前坐定,何良俊皱眉问:“项兄呢?”
按辈分算,何良俊比项笃寿要长一辈,按理来说应该是其父项铨出面接待。
“前几日父亲赏雪受了些风寒,今日卧床,实在起不来身。”项笃寿歉道:“不过并无大碍。”
何良俊脸色一黯,那位表兄今年已年近八十,只怕时日无多,想了想道:“都是通家之好,引我们探望一二吧。”
项笃寿犹豫片刻后才起身,“请。”
三人在项笃寿的陪同下去了后院,躺在床上的那位老人虽然精神还不错,但形容枯槁,说话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钱渊以晚辈之礼拜见,起身后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床边的都是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女子,应该都是丫鬟。
不多时众人又重新回了前院,孙克弘撞撞钱渊的肩膀,低声笑道:“看过了,没见着……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
钱渊没吭声,却在心里想,明朝人都这么牛吗?
项铨今年七十八,女儿才十三岁,六十五岁生的……
啧啧,不能说明朝人很牛,应该说明朝男人很幸福。
“来,尝尝这茶。”项笃寿注意观察钱渊的一举一动,见其动作条理分明,又眼光清澈,显然自小就得教导,并无鄙陋之处。
“是蒙顶石花吧?”孙克弘抿了口就认出了,“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
项笃寿笑着点头,问道:“钱世兄喝的惯吗?”
虽然知道世兄只是平辈称呼,并没有年长年幼的区别,但钱渊还是有点不习惯,拱手道:“最近几年家中喝松萝茶较多。”
项笃寿知道钱渊的叔父钱铮是徽州通判,松萝茶就产自徽州。
一旁的孙克弘撇撇嘴,“不对吧,记得渊哥儿从杭州带了不少明前龙井呢。”
何良俊用力咳了两声,但孙克弘继续说:“可怜为兄没这口福,全让渊哥儿送人了。”
“那是拜师礼嘛。”何良俊立即向孙克弘投去赞赏的眼神,解释道:“如今渊哥儿拜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已经近三个月了。”
“平泉公当年高中会元。”项笃寿不由点点头,钱家子名声不凡,又得良师教导,看来日后科场上问题不大。
“就是这趟出门,平泉公还出了三十道题,渊哥儿每日要写三篇八股。”
“那是平泉公看重钱世兄。”项笃寿再次点点头,又问起其他事。
因为对方尚在守孝,项笃寿的问话比较隐晦,不过钱渊有一答一,并不欺瞒,直至问到族内诸事的时候,何良俊才接过话茬。
“这事儿渊哥儿不清楚,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何良俊叹了口气,“都说渊哥儿类曾祖鹤滩公,其实其祖更甚之,诸位可知当年松江知府刘琬?”
何良俊眨眨眼,喂,昨天说好帮渊哥儿说好话,你想干嘛?
“鹤滩公性情直率,但从来无意伤人,更是品行高洁为人敬仰。”项笃寿面容一整,“鹤滩公与刘琬有隙,后刘琬受人诬告下狱,松江一府唯有鹤滩公秉公直言,为其辩白,才得以脱身。”
“后刘琬欲求亲近,而鹤滩公一如既往。”何良俊看了眼钱渊,“鹤滩公亡故,刘琬哭祭,出资造墓,请同为华亭三杰的沈悦写行状,顾清书传记。”
其实嘉兴一行原本应是年后,何良俊是听闻项家新近收藏的《女史箴图》,才临时起意提前赶来的,所以一些旧事也只能此时提起。
一旁的钱渊侧耳细听,心里却在感慨,难怪前身自幼性情偏激,叔父头铁,这都是有根的。
弘治十七年,钱福逝世,留下三子,长子次子都是庶出,联手打压嫡出的幼弟,偏偏钱渊这位祖父是个执拗性子,不去找族老评理却将两位兄长告上县衙。
钱氏在华亭势大,县令如何敢管,最后处置权辗转还是回到钱氏族内。
最终的结果是,还没等到处置结果,钱渊的祖父就一命呜呼,祖母熬了几年也随之而去,留下钱锐钱铮两兄弟被扫地出门,只得了些田地住宅,钱福留下的书籍、藏品一样都没得手。
族内处置不公,所以钱锐钱铮兄弟和族内关系向来不亲近,这也是钱铮外出经商亡故,钱渊孤身赴杭,族内不管不顾的原因。
何良俊最后补充了句,“正因为此,所以十年前两兄弟就分了家。”
项笃寿微微点头,这倒不是坏事,如果事成,小妹嫁过去上头就一个婆婆,人际关系简单,没那么多堵心的事。
看来这时代和后世都差不多……也听懂了的钱渊在心里嘀咕,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厅内气氛略微有些压抑,项笃寿正准备换个话题,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噪杂声。
“大兄,大兄!”
一个面容略微有些尖的青年快步走进来,手里举着一幅字画。
“大兄,五百两银子,绝对划算!”
项笃寿捂着脸觉得没脸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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