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罗纱窗被推开了一半,露出半片淡蓝天空,天光照进来,屋中燃的已不是伽络影的雪檀香,虽然也是上好的暖梨沉香,但终究少了一点世外脱俗的飘渺,多了几分红尘的世俗味道,有种真实又陌生的错觉。
我不自觉问道:“现今是人间几月了?”
话一出口,自己先是一愣,就听绿袖答道:“已快至冬分了。”见我已经可以下床,便从床边屏风上取下斗篷替我披上,一面对我道:“先前姑娘睡着的时候,主上来看姑娘了,只是怕影响姑娘恢复便没有打扰姑娘,现在看您气色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绿袖慌忙道:“姑娘别这么说,主上嘱咐过绿袖,说一定要将姑娘当做自己的主子来伺候,而且姑娘人美又温柔,绿袖没觉得有什么麻烦。”
我轻笑:“可是,我确然给沈……哦,城主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定要当面仔细感谢才行呢。”
我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一声爽朗的笑答:“哦?是什么需得当面感谢沈某啊?”房门应声推开,沈晴风一身宝蓝锦袍当风而立,十二分的英俊倜傥,夺目的叫人睁不开眼。
“昨日我有公事忙,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看你气色好些了,我也就放心了。”他伸手便制止了我向他行礼的动作,扶我到桌前坐下,关切道:“烧还没退,你不该现在就起床。”
我摇头:“不,我已经给您添了这么些麻烦,实在不能再继续麻烦下去了。”
沈晴风眉心微皱,突然道:“先不说这些,你我已有两次相逢,却还不知璎珞姑娘家住何处,此行是要去哪里?姑娘这样风雨兼程,定然是有要是在身,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沈某愿意助姑娘一臂之力。”
我一愣,他说的如此恳切,竟教我无从开口,我并不讨厌他,他气质温和,斯文俊秀,举手投足都优雅从容,半点望族的飞扬跋扈也不见,我抬眼看他时,正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斜飞入鬓的剑眉下一对星眸漆黑如墨,如水波潋滟,一笑起来恍若春花满庭,满是柔和的暖意。
这样的人,教我无法欺骗。
见我没有开口,他又道:“姑娘现在不愿意告诉沈某也无妨,毕竟一人孤身在外,况且又是像姑娘这样的人,多一分小心也是好的。但无论如何,还请姑娘将身子养好了再离开,也好叫我放心。”说着又道,“我先前在雨中碰上姑娘的时候,这个……是你非常重要的东西吧。”
话音一落,茼蒿已经拿着东西迈了进来:逆着天光,月白的伞面闪现出柔和的光芒,上面几朵淋漓的竹叶仿佛淋了水般青翠欲滴。我一惊,一把便接了过来。
“我见你即便摔倒也执意要护这把伞,想必是极重要的东西。便唤了府上的下人细心修好了。”
我将伞抱在怀里,先自顾自笑了一声,即便是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一片惨淡:“哪里有什么重要,只不过,从前对我很重要罢了。”
沈晴风一愣。
从前我不知放开一个人这样困难,是因为没有值得珍惜的东西,和伽络影在一起后,时时都觉得宝贵,事事都叫我惶恐,是因为太珍惜而害怕失去,而今我已然离开,即便肝肠寸断却也答应了澜迴会好好活下去,昨日的莲雾已死了,我如今已是另一个人,从前已是从前了,如今即便我再无法放开,却也已经是从前了。
心口一阵钝痛。
伸手抚上月白伞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叹息般低低响起:“你问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可我已无来处,更无去处。”
说着抬起头来看他,他眼中一派毫不掩饰的担忧:“为什么?”
我歪着头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晦涩一点说给他听:“我是孤儿,流落江湖被一个人救了,可我要是留在那个人家里,会给他带来很大麻烦,所以,我就走了。”我黯然道,“我本来也就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去哪里也无所谓。”
沈晴风握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抬起头,一对点墨似的眼直直望向我,眼中隐隐似有光芒闪现,窗下传来庭院中绿袖和茼蒿斗嘴的嬉笑声,屋中却一片沉寂的静。
我正想着如何向他开口离开,却听沈晴风突然道:“璎珞……你若是不嫌弃的话,留下来可好?”
窗影上参差的枝桠树影轻晃了两下,沈晴风似有些局促不安地将目光移开,修长手指轻压额头:“我知道现在同你说这个你恐怕接受不了,但我知道你无处可去的时候,真的有一点高兴。”他不安地笑笑,“先前我真的担心你是狐仙,或者妖精什么的,也许今天能遇上你,明天你便无影无踪了……我自诩还算收放得当的人,但是,自那日在熙城遇上你之后,我曾暗访了附近几座城池,却再也没有碰上你,我就想,恐怕你不是凡人,能够遇上你一次已经是上天照拂,但如今又教我遇上了你,我只想,只想……若是能够的话……还请……让我来照顾你。”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晴风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说这话是有些唐突了,但这不过是我肺腑之言,难以自已。你大可不必觉得困扰,想去哪去便是,但还请将身子养好再做打算,也算我了了我一桩心事,可好?”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我惊慌中喊了一声:“等等!”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我挣扎道:“你这是何必?城主你家世显赫,而我却身份不明,这样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他唇角绽开一朵明媚的笑意,道:“那又如何,左右你说去哪里都无所谓,我就想,若是你留在我这里就好了,其它的那些东西在乎它做什么?”
我一怔。确然是这样,去哪里都无所谓,遇上什么样的人,也都已经无所谓,我原先所有的人生观皆是因伽络影而起,如今却要通通将它们毁去,兜兜转转,我仍是只身一人,或许早先我就该屈服于天命,或许那样,不懂得情之为何物,却还更幸福些。
难怪人总说,情之入骨为鸩,饮之即死。
既然是这样,那么跟谁在一起也都是一样的吧。
“好啊。”我回答。
沈晴风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回头看我:“什,什么?”
“我愿意留下来。”我喃喃地重复道,话一出口便生生觉得心口一空,却强自扯出一个浅淡的笑:“但是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恐怕……无法立刻给你答复。”
“怎样都好。”他双眼灼灼地望着我,满眼柔和的笑意直把门外的阳光比了下去,“我会等。”
他不待我回答就转身出去,雨过晴天的阳光霎时倾泄了一地,直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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