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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偷吃祭品

        杨大麻子,本是水淀村杨氏族人,乃是这一带臭名昭着的恶棍。

        杨大麻子在幼年时,不幸染上了麻风病,那张脸犹如被陨石撞击过一般,坑洼不平,布满了麻子,故而被村里人唤作“大麻子”。

        杨大麻子堪称淀北地区最为穷凶极恶的土匪,其恶行可谓是罄竹难书,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皆难逃他的毒手,但凡见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他那淫邪之心便如火山喷发般不可遏制,他的恶名,早已传遍了四里八村,乡亲们无人不知晓这个恶魔的存在。

        杨大麻子自幼便劣性昭着,要么在与自己起过争执的小孩家门前拉上一堆恶臭熏天的粪便,要么于夜半时分点燃村里某户人家用以过冬的柴禾垛。并且,此人色欲熏心、胆大包天,自他父亲离世之后,更是变得毫无忌惮。

        在杨大麻子十六岁那年,正值盛夏时分,那暑气仿佛能将世间万物都给点燃,炽热无比,令人难以忍受。淀北地区遭遇了罕见的大旱,三个多月过去了,天空始终不见一滴雨水的踪迹。田地里的禾苗,在那炙热得好似要将一切都烤焦的太阳无情烘烤下,早已是奄奄一息。就连水淀村北那条向来水量丰沛的大河,如今也仅仅剩下了涓涓细流,仿佛是一位垂暮的老人,在艰难地喘息着。

        靠天吃饭的农民们,内心的焦急如同烈火在熊熊燃烧。他们每日眼巴巴地望着苍天,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求着龙王能够大发慈悲,赶紧降下甘霖。他们脸上写满了忧虑与无奈,因为他们深知,如果再这样下去,这一年的辛苦劳作都将化为泡影,颗粒无收。一家老小的生计又该如何维系?尤其是那些佃农,他们欠下地主的地租又该如何解决?这无疑是压在他们心头的巨石,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处于淀北地区的水淀村,一直以来都是以其众多的水塘而闻名。自祖辈开始,这里的人们从未为庄稼地无水浇地而发愁过。这片土地曾经是那么的富饶与丰裕,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希望和梦想。然而今年,老天却像是故意与人作对一般,自春苗破土而出以后,一连三个多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那高悬在天空的烈日,犹如一个无情的暴君,肆意地散发着它的威力,就是不肯洒下一滴雨水。眼看着原本水波荡漾的沟渠池塘逐渐干涸见底,那些长到半人多高的庄稼,也在这残酷的干旱中危在旦夕。

        身为村长的杨二爷,在召集了村里各姓族长共同商议之后,特地请来了淀北声名远扬的周半仙,精心择定了“求龙”的良辰吉日,最终决定于今日的午时三刻,在村南的道观之前设坛求雨。

        依照淀北地区传承遗留下来的求雨仪式,村中杨、孙、邵、刘、韩、王、李这七姓大族人家,分别选出了一名聪慧机灵、品行优良、家门昌盛的年轻少女参与求雨。在村南道观前的方形巨石跟前,摆好了供桌,由七姓人家共同出资筹备的贡品,诸如猪、羊、鸡、鸭、鹅、鱼以及黄酒,还有各类水果,皆已准备妥当。

        午时三刻,在杨二爷的主持之下,求雨祭祀仪式正式拉开帷幕。

        只见,七位少女将自家所用的蜡烛揉搓搭配在一起,接着用这七家的蜡与七家的炉灰兑上水调制成稀泥,涂抹在道观前那块光洁的方块石头之上,石头上面放置着一大罐,里面盛满了清澈的水。

        随后,由这七个少女手扶着罐子的边沿,一边扶着一边绕圈行走,口中念着近似于诅咒的求雨辞:“石头姑姑起,上天把雨求。三天下,唱灯艺,五天下,莲花大供。”

        村中其他男女老少则伴随着七个少女念出的求雨辞,朝着正南方向虔诚跪拜,手中高举着各家所能拿出的最为上乘的食物,朝着天上的太阳叩拜着,嘴里念叨着:“求龙王见了石头姑姑,赶紧把雨降下来吧!”

        在人群之中,杨大麻子也位列其中,只不过,他妈妈给他的那个混合面馒头,他已然吃了大半,手心里仅留存了一点点。

        当然,此刻所有人都在满心虔诚地祈祷,无人留意到他的这个细微举动。倘若被发现,他定然会被被这炙热的太阳烤得怒火中烧的村民狠狠暴揍至死。

        杨大麻子着实是名副其实、彻头彻尾的混不吝。虽然他同村民一样,叩拜着龙王,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紧盯着供桌上的鸡鸭牛羊,心里在盘算着,完事之后,怎样才能将这些美味收入腹中。

        就在求雨仪式结束之际,太阳依旧高挂天空,万里无云,不见一丝雨滴的踪迹。此刻,主持人杨二爷宣称,看来龙王对石头姑姑的诚意仍不满意,咱们明日午时三刻,继续求雨拜龙王。言毕,满心失望的人群满怀失落、恋恋不舍地朝着村里缓缓走去。

        杨大麻子却留在了道观的一侧,寻了个阴凉之所藏匿起来。待人们全部离开之后,他在道观四周溜达了一圈,未发现人影,见道观里的道士也进屋午休,便迅速冲向供桌前,拎起鸡鸭,用嘴巴衔住一个苹果,撒腿就朝野地里狂奔而去。

        实际上,此刻,杨五爷也隐匿在一处荫蔽的阴凉之处,他同样妄图趁机揩油,偷点贡品果腹。他这个好逸恶劳的家伙,已然两三天仅吃一顿饭了,原本想着在今日求雨仪式之后,弄两个水果尝尝,他倒是没那般大的胆子去拿鸡鸭鱼肉,毕竟那样太过显眼。然而混不吝的杨大麻子,少年不识愁滋味,更是不知天高地厚,触动了水淀村此刻最不该触动的祭品。

        跑出二里地后,杨大麻子寻了个阴凉之处,找来一些树枝,堆叠起来,将鸡鸭褪了毛,清理了五脏六腑,放置其上,点了火,开始烤制……

        午休过后,道观的道士出屋,惊愕地发觉供桌上的鸡鸭不见了,水果也少了许多。这可是桩重大之事!

        于是,道士匆忙奔向杨家大院,向杨二爷禀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杨二爷听闻之后,亦是惊诧万分,询问道士:“该不会是龙王亲自下来偷吃了?”

        “要是如此,理应下雨了才对,”道士说道。

        “那究竟如何是好?龙王知晓了水淀村民心意不诚,这雨怕是下不来了。”杨二爷急得汗如雨下。

        “是啊,二爷!”道士附和着。

        “查一下,是谁偷吃的,就把他摆上去,当作贡品,祈求龙王原谅,”杨二爷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

        于是,杨家大院的李管家带着一行人,沿着街道敲着锣,高声呼喊着:“谁家的孩子偷吃了敬献给龙王的贡品,自家速速将这小子送到村南道观前的大石头上祭祀龙王,以求龙王宽恕,为水淀降下甘霖。但凡举报属实者,杨二爷奖赏光洋二十块。”

        伴随着一声声铜锣的鸣响,以及李管家那让水淀村每个人都冷汗直冒的话语,家家户户都开始自行检查起来。

        此时,杨大麻子正在二里地之外的阴凉之处狼吞虎咽地啃食着烧鸡烧鸭,或许是家中太过贫寒,这家伙吃得风卷残云。

        杨五爷偷了两个果子吃下之后,悄然回到了自己那犹如狗窝一般的住处。当他听见杨家大院李管家的锣声和话语,“举报属实者奖赏光洋二十块”,当即心生一计。于是,他起身跑出屋子,出了胡同,循着锣声奋力奔跑起来。

        “李管家,我来报,我知晓是谁偷的,是杨大麻子那小子偷了鸡鸭和水果,我亲眼目睹,他朝着村南的野地里跑去了。”一追上李管家,杨五爷气喘吁吁地举报着。

        于是,在他的引领下,李管家率领着端着大枪的家丁,朝着村南仔细搜索而去。

        就在杨大麻子啃食最后一个大鸡腿时,他抬眼瞥见了不远处正端着枪搜寻的杨家大院的家丁,顿时慌了神,起身拔腿就跑。他这一跑,也引起了正在搜寻的家丁的注意,“看,那边有人,在跑。”于是,李管家和家丁朝着这边追了过来。

        吃饱了的杨大麻子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李管家他们倒是找到了杨大麻子的作案现场,一堆烧尽的树枝,满地的鸡鸭骨头。证据确凿,李管家便打道回府,向杨二爷如实禀报。

        杨二爷听了李管家的报告之后,气得连声说道:“这简直无法无天,杨家的颜面都被这个混不吝给丢尽了,龙王被得罪,也定会降罪于杨家,看来,非得让他真身去祭祀不可。”

        然而,杨大麻子这一跑便杳无音信。他的母亲竟成了他的替罪羊。

        经由村中七姓族长共同商议,每日午时三刻,杨大麻子的母亲杨张氏便被五花大绑,送上了方块石头之上,充当“活祭品”,在骄阳的炙烤下备受煎熬。

        三天的祭祀下来,这个可怜的寡妇,着实难以承受村人鄙夷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只因她那不孝的儿子,影响了全村人这一年的收成,他们秋后若没有粮食,自然在此时对杨张氏恨之入骨。

        第四天,午时未到,杨大麻子的母亲,一位年仅 32 岁的年轻寡妇,便悬梁自尽了。那天,前去捆绑杨张氏的人进屋一瞧,看到悬于梁下、吐着舌头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

        但为了求雨,杨二爷下令道:“照样摆到石头上!”

        那一天午时三刻,当杨大麻子母亲的尸首被摆成坐姿,放置于方块石头之上,求雨仪式继续进行。

        仪式进行到中途,突然狂风大作,滚滚乌云汹涌而来,一场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两天两夜,杨大麻子母亲的尸首和供桌上的牛羊等祭品在雨中,淋了整整两天两夜。

        这是何等凄惨的人间悲剧场景!

        雨过天晴之后,杨二爷差遣人手,将杨大麻子的母亲与其早已故去的丈夫合葬于村西杨家墓地。紧接着,召集了杨家族人商讨对杨大麻子的处置意见。

        杨大麻子偷吃贡品的劣行,早已引得众人义愤填膺,他们将面色阴沉的族长杨二爷紧紧围住,要求他下令动用族规,惩处这个逼死母亲的忤逆混账杨大麻子。杨二爷望着众人,沉思片刻,随后带着族里辈分颇高的几位老人,来到了村口的青石碑前,二爷用手抚着县里所立的“民风淳朴”的青石碑。

        许久之后。杨二爷终于开了口,“老少爷们,你们瞧瞧,这碑上所写为何,乃是水淀的颜面,咱老杨家的颜面啊!”

        “二爷,无需多言,杨大麻子当死。”耿直憨实的杨六爷双目圆睁,愤懑言道。

        “对,老六所言极是,这个逆子坏了杨家的规矩,损了村风,当诛!”杨二爷用拐杖重重地敲击着青石碑座,厉声道。

        半个月后的某个夜晚,杨大麻子在城里耗尽了偷来的钱财之后,想着老天爷把雨下透了,水淀村民也不会再和他计较什么了,便哼着轻佻的小曲,手中还拎着一个洋酒瓶,摇摇晃晃地朝着水淀走来。

        待其走到水淀村后的大堤上时,他尚不知其母已被逼得悬梁自尽。

        水淀村坐落于一座高地之上,四周低洼之处皆为天然的水塘,每个水塘皆有三四米之深,十几道约一米宽窄的土埂将它们逐一分隔开来。土埂乃是村民们进出村子的必经之途。

        明朝永乐年间,在南大院杨举人杨福的的召集之下,会同村子里其他几个姓氏的族长,共同商议出资出力,取土于村东、村西各垫实了一条土埂,经加高加宽之后的土埂化作了能够行走骡马车的马道,村里人惯称为东马道和西马道。

        两条马道连接着水塘外一座天然土堤。土堤的东头连着进城的大路,西头则绵延数十里。土堤之外不远处流过一条宽阔的大河,每年夏季洪水肆虐之时,大水会漫过堤岸,将村子孤零零地围于高地之上,人们的进出亦改为乘船。

        今年求雨来的两天大雨之后,水淀周边的河塘皆是清波荡漾,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夏日的夜晚,辛勤劳作一日的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房前屋后,轻摇着扇子,叙着家常,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则于水塘边嬉闹着。

        突然,不知谁家的孩子从大堤上奔跑而下,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杨大麻子回来了,在大堤上呢!”

        这一呼喊非同小可,乘凉的、闲聊的、洗澡的,还有正在家中吃饭的杨氏族里的年轻壮汉,瞬间皆跃身而起,抄起院里趁手的物件,呼啦啦,刹那间便都拥堵在水塘间的各条土埂上。

        夜幕之中,一个个提着杠子、锄头、镰刀、棍子的身影嗖嗖地朝着大堤上的杨大麻子疾驰而去。

        杨大麻子着实喝得多了些,全然未留意到已然逼近的死亡讯息,依旧哼着滥调,歪歪斜斜地走着。

        黑压压愤怒的人群距他愈发趋近,人们喉咙中迸发出的“打死他,打死逆子杨大麻子”的怒喊声恰似夏日里的闷雷,于寂静的夜晚传至甚远,惊得在路边大树上栖息的鸟儿皆扑棱棱飞离。

        这下,杨大麻子听清了,他的身子不再摇晃,怔怔地立住,呆呆地望着手持家伙什的人群迎面冲来。

        他竭力地眯起醉意朦胧的眼睛,欲看清究竟是何状况,是何人欲取他性命。

        就在这当儿,“呼”的一声,冲在最前的一个年轻后生的棒子已然迎面砸落,口中还念念有词:“打死你个忤逆不孝、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畜生!”

        杨大麻子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可还是被重重地砸中了臂膀。这一棍子瞬间将杨大麻子的酒意砸醒。

        他睁大了惊恐的双眸,看清了这个砸他一棒子的人乃是本家三爷的独子杨天明,在其身后紧跟着众多黑压压愤怒呼喊着的人影,每一道声音皆是那般熟悉而又令他惶恐万状。

        杨大麻子看清了远处奔涌而来的黑压压人群,领头的乃是拄着拐杖的族长杨二爷,其后皆是未出五服的杨家壮丁。他们每个人皆眉头紧蹙,眼中喷薄着愤怒,手中高举着夺命的器具。

        杨大麻子惊惶失措。但这小子自幼便狡黠机灵,他陡然明白了族人为何要将他诛灭。他思忖着得赶紧逃离,否则定然小命不保。

        此时,杨大麻子也顾不上臂膀那火辣辣的疼痛了,扬手将酒瓶朝迎面的人群掷去,随后一个闪身避开杨天明的第二棒,迅速下沉身体,紧接着一个扫堂腿实实在在地撂倒了冲上来的又一位本家兄弟,转身奔下河堤,连蹦带跳、慌不择路地穿过田里矮矮密密的大豆丛,朝着村北的大河狂奔而去。

        后面的族人们亦呼喊叫嚷着冲下了大堤,杨大麻子此刻已然跑到了河边,前方已然无路可走,后方追击的人群愈发逼近,情急之下,不会游泳的杨大麻子也无暇顾及其他,一闭眼便跃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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