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第三碗茶的时候，九皇子果然沉不住气了。

        “五嫂，您是怎么看，倒是说一句话，也好教弟弟别在这儿干等着。”

        刘茧别了他一眼，依旧是沉静安然。

        女子瘦得可怜，浑身笼着一层的阴郁。屋外的阳光好得让人惊叹，可那样灿烂的光亮，似乎永远也照不到黑暗的角落。

        桌上的茶具摆放得很整齐。

        水也是新的。

        茶也是好的。

        可远比不上风陵恭自家享用的贡品。

        论性情，风陵恭远比不上他那几位老谋深算的皇兄们。与刘茧相对一桌，便失了几分沉静。

        他说许多话，刘茧都不回应。

        他再多说几句，刘茧淡淡地扫他一眼，女子黑色的眼睛里藏着万丈悬崖的陡峭和幽深，黑得仿佛不见天日的泼墨暗夜。

        这种目光，见过一次都会觉得心间有流水涤荡胸腔。

        莫名的……

        令人清、淡、止、静、畅。

        倘若真的是与五嫂品茶论一回道，九皇子合该倾慕上嫂嫂的品性。可他如今一颗心念着的，全是他的锦阳城。

        俞老先生教着九皇子的沉心静气全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失了锦阳城，忍不得、等不得、饶不得。但凡想着自家的宝贝，如今却流落在眼前苍冷翠松似的淡漠女子的手中，他就挠心挠肺。直恨不得上演一场全武行--

        他的谋士叶霏已经几次巧妙的压住他的动作，借口倒茶，引开了话题。

        他嗔怪地瞪了一眼叶霏。

        “五嫂，您倒是有没听弟弟说话？”

        “哦。”

        “别‘哦’，哦是什么意思？弟弟是个直人，听不懂您那些弯弯道道的推脱。那玉雕的锦阳城，弟弟思来想去，五嫂一介妇人，拿着也没甚好处，您若是喜欢珊瑚、翡翠、玛瑙、东珠，弟弟这儿有得是。换一份玉雕，不掉价吧？”

        “……”

        风陵恭说得口沫横飞，刘茧继续喝茶。

        “我最近新得了许多的新奇玩意，料想着太女气，我府上又无女眷，不如借花献佛让给嫂嫂。”

        “啪啪。”随着两下拍掌的声音，伸手的小厮立马伶俐起来，在桌上推送来一方檀香匣子。宝匣约莫七寸见方，漆得光华闪闪，掐着晶莹小巧的花边彩贝，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檀香味，真真是极为讨喜。

        宝匣看似简单，却古色盎然，角落镌刻一个“钱”字，与盛放锦阳城的鎏金漆盒如出一辙，出自同一位工匠的手笔。

        “嫂嫂不好奇里面装着些什么吗？”

        “嗯？”淡淡应了一声，刘茧饶有兴味的眸光落在风陵恭的身上。

        西蒙的九皇子果然还是个献宝的孩子。

        少年与风陵和颇有几分相似的脸颊上红扑扑的燃了层红晕，清透的眼底里满是雀跃欲试，刘茧嘴角不由扯出淡淡一抹莞尔。

        “啪啪。”

        许是这份微笑鼓舞了风陵恭，他迫不及待地又鼓了两下掌，旁边的小厮立马知趣地打开了檀香宝匣。在盒子一点点打开的时候，一寸寸的金光如闪电般奔射而出，霎时间珠光夺目，晃漾着诱惑的彩光。

        茶楼里过往之人，无不被那样的金光夺取心神。

        彩色莹光丝丝如缕，光芒四射，哪怕是开匣的小厮，眼中也不由露出了艳羡。

        铺着丝绒的彩漆盒里，是两支雕琢得栩栩如生的展翅掐丝彩凤钗子，珠翅细致入微，巧夺天工。火红色的宝石熠熠发光，点缀着莹润如水的珍珠。这赤金彩凤钗子，美到令人目眩神迷。

        普天下没有女子会拒绝这样的礼物。

        然。刘茧只看了一眼，帷帽下的乌眉一拧，“啪”的一声，她想也不想把彩漆盒子扣上了，遮住了它不容于世的宝色焰光。在她扣上宝匣的时候，茶楼里不知多少人收回了脖子，心里扼腕一声叹息。

        不过与此同时，有聪明人终于咂摸出不对。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宝贝，大伙儿惊愕地看向风陵恭。在看见他嘴角三分笑，哪怕是茶楼中最刁钻无赖的痞子都缩着头，不敢东张西望。

        对青城的百姓而言--

        恭九爷那张和他五哥有六成相似的脸，可谓有十足的威慑力。

        大伙儿还能回忆起风陵和在占领青城后曾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谁都不会脑袋长腻歪了，自动去煞星那儿寻死。

        一瞬间，以风陵恭为中心的茶馆十丈之地，茶客们纷纷散得很痛快。

        风陵恭一行人所处的角落，却瞬间成了淬玉楼唯一一桌的客人--淬玉楼的管家一月接连两次遇上王侯清场子，急得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珠子，对比着前几年的盈利，再看今朝--

        真是想嚎啕痛哭。

        风陵恭真个丁点儿不在乎自己为茶楼惹下怎样的麻烦，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刘茧，还等着刘茧的回音。

        在他想来，刘茧不过是五哥从民间寻来的普通女子，怎么可能察觉出他精心谋划的一切。俞老夫子曾劝诫他说：“争权夺利的事儿，殿下还是莫扯到女子头上，胜之，亦是不武……”

        他不以为然。与五哥的王妃用谋略，五哥得谢谢他，毕竟他没将和王府当蠢物对待。

        而五哥的存在原本就是个错误。既然是个错误，不如由他来拨乱反正，还西蒙皇族一个朗朗乾坤。

        他骄傲地看着刘茧。

        直以为刘茧会高兴滴收了这份大礼。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抿唇，一只素白苍凉的手徐徐推开了自己眼前的那方宝匣。

        刘茧竟合上了匣子，原封不动地把礼物推了回来。

        “五嫂不喜欢这份礼吗？”在风陵恭看来，这样厚重的礼物，刘茧不应该拒绝……难道她察觉出端倪？

        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脑海，很快又被他打消了。

        不不。不可能。她只是个平民女子啊……怎么可能？

        就在风陵恭面色微僵，还待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清淡的声音冷不丁地刺了过来，淡道：“九殿下是拿别人都当傻子吗？”

        轰隆！一句话出来，像是晴天一声雷响，正正好霹在了他的脑门上面。

        俞老先生叹了口气，几不愿再看风陵恭。

        叶霏也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一支插花，仿佛那是初春最鲜丽的一抹颜色……

        风陵恭何曾想过自家两位谋士在此时都噤若寒蝉。

        一时间，无一人为他揭过话题。

        深吸了好几口气，他强作镇定，笑道：“五嫂这是说得哪里的话。弟弟岂会是那样无礼的性儿。”

        “那就是九殿下自个儿蠢了？”

        这些话，她真也敢说。话音落下，连俞、叶两人都不由惊愕地睇着坐在那儿神色淡漠的青年女子。

        “五嫂……”咬牙，风陵恭面色黑了。

        “这两支赤金彩凤钗子的确为上品。不过，上面有工匠的姓氏--字曰‘轩辕’。您是西蒙人，应当明白轩辕这个姓氏代表着什么。那是先皇太后的姓氏。太后打造的赤金钗子，唯西蒙的皇后才能佩戴……妾身不过一介布衣，蒙五殿下厚爱，才有了今日的荣宠。倘若收了这份厚礼，岂非是为我家殿下惹祸。”

        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话音戛然而止。

        她也不问这两支金钗从何而来，她也不说风陵和手中囤着这物什会惹下怎样的麻烦。

        她就这么淡然，又倒了一杯茶。

        水流涓涓的声音像擂鼓似的，击得风陵恭心口突突直跳。

        有些事儿有些话，不说出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可一旦说破了，带来的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他紧张地看着刘茧，真怕刘茧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儿。

        未想。

        刘茧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指尖压在腰侧碧月刀的叶霏，淡道：“九殿下今日倘若只为了送我一份大礼，这份心意我收着了。礼嘛，还是算了。您与我夫君是同胞的兄弟，这些客气话客气事儿，不必来往了。若是没别的事儿，请恕我失陪。”

        她想要走，谁敢拦着？

        九皇子原是备着一鸟二石，用这份赤金彩凤钗子讨了五嫂的欢喜，换回自己那座玉雕锦阳城，再悄无声息在五哥后院埋上条火药。

        却不想……

        刘茧根本不上当。

        金钗上，那“轩辕”二字明明藏得那般隐秘，便是连他，不注意都不能察觉到。可刘茧却一语道破了玄机。

        女子不知走了多久，散发出袅袅淡淡茶香的碧螺春也凉了下来。

        风陵恭坐在原位。

        一连许久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锦绣华服将他俊俏的脸衬得不可言说的莹润。可除了他身侧的两名谋士，并没人知道他身后早已被淋漓冷汗悄悄浸湿了。

        日暮西斜。

        透过窗，当他看见一只白鸟从窗外辽阔遥远的田埂上飞过的时候，这位文弱秀气的青年这才坐直了身子，恢复了一些精神。

        他问：“俞夫子，五哥的那位王妃，真的仅仅只是从民间选来的平民女子吗？”

        “……”俞老夫子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轩辕皇太后的秘事儿，便是连西蒙皇族……恐也未能尽晓。我这位五嫂却能一语道破玄机……她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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