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班超他们走出走出沙漠的边缘时,会对眼前的景色感动。
绿洲在星星点点的湖滨间展开,长满莎草、稗子和香蒲的草原带来腥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绿色的尽头是一线青色的山脉,分割着天地。那山脉背负着团团暗色的雨云,翻滚延绵,与天一般无穷无尽。山麓就像一个悲伤的女人,将自己的头脸隐藏在灰色的纱幕之中,但是她一直在战栗和哭泣,引起云里的闪电,透出些光亮。
也有两处没有被暗云裹住的山巅,露出白雪的尖顶,在灰暗里更显透亮。班超知道这线山脉有个伟大的名字。
昆仑山。
***
于阗国就在昆仑山脚下。
有人说,于阗只是“玉田”的变音,认为美玉,就是从这里长出来的。
于阗美玉就是昆仑玉,又称昆玉。汉人对玉的感情很神秘,在远古就认为玉是沟通天界的媒介。认为玉相碰的声音是圣音。《五行》记载,“玉音,圣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后来才被儒家转化为君子之德的比喻。
但“金声玉振”的神秘性并没有消失,金不惧火,玉不惧寒,合为阴阳两极,沟通天地。所以汉家的皇族显贵,死后身披金缕玉衣,才能穿越阴阳鸿沟,到达天界。
最令班超他们震撼的不是那道山脉,也不是山角一线“美玉之乡”城墙的影子,而是平原上有一个移动而来的城市。
那个的城市在草原上好像在散漫的行进。那是十五座城堡——一些建造在巨大车轮上的木制楼房,在缓慢地靠近。
三十六骑几乎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等待着它们从北方的绿洲边缘走近到身前。它们从一些错落形状的轮廓,渐渐的变成一片像是撒开了首饰木盒还有动物玩偶那样的杂货市场,后来几乎是突然之间,三十六骑周围就布满了各种动物,拖带城堡的黑牛和黄牛,骆驼和马。驱动动物的毕竟是人,好几种不同的人,有官员,士兵,工匠和奴隶。
城堡都有三层高,但只有一座有五层之高,底座是其他城堡的数倍,像一个金字塔。其他的城堡都是由动物拉动,惟这个巨大的金字塔一样的高台,是由全人力拖动。
更奇异的,是班超他们随行的骆驼,在没人命令的情况下,全部跪了下来,脖子趴伏在草丛中低声呜咽。
那座安装有无数巨大车轮的金字塔之前,排列开一整片宽广漫长的近乎赤裸的男人的阵列,八个并肩排列、只围着胯下的壮汉,都背着一根横木,横木上有一根粗绳连接着巨楼。排成了队列的壮汉们会彼此遮挡,三十六骑只能看到肌肉滚滚,像个人体城墙,护笼着高塔。
所有人的神情狂热,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穿过距离三十六骑只有几丈的地方,几乎是一种河流绕过礁石般的漠视和轻蔑。
三十六骑就这样看着一个城市移来,又看着它远去。
“这是什么?”耿恭遥看着那些海市蜃楼般翩然而动的景象。
“好像是个祭祀的仪式?”班超道。
“你们注意了吗?”班昭欢快地说,“拉房子赶牛马的都是男人!”
“这……有什么奇怪,难道让女人拉吗?”耿恭道。
“可是那房子里的人,都是女人!一个男的都没有。”
“是吗?”
“是。”柳盆子出声了,“我也注意了,那些楼上的,都是女人,还都不错。”
“这里是个崇拜女人的地方吗?”花寡妇高兴起来。
“走了。”班超催马前行,“要不天黑前,赶不到于阗城了。”
***
于阗城的确不小,人口繁密,但比想象中的朴素。
鄯善出盐,精绝精于制造和经商,于阗产玉,本都是富甲一方的。可于阗一点都没有前面两个城市的奢靡气息。所有居民穿着都色彩单一,好在干净,彼此温文有礼。民居也周正四方,装饰不多,几乎都粉刷为米黄色。就是王宫也显得平淡,虽然屋宇高大,线条利落,气势不凡,比起鄯善王宫和精绝坊来还是太“寒酸”了点。
班超一行被安置在了国宾馆里,礼官招待得体,但没有安排他们尽快入宫觐见于阗王。说是于阗国刚刚击败了莎车国,莎车举国归服。现在于阗正是全民欢庆的时候。
如此等了两天,班超有些不喜,礼官告知,说本国的丞相第二日就要来拜访了。
班超在离开洛都前,在鸿胪寺翻阅过有关西域诸国的档案和情报,虽然都是些只言片语,多是向往来的使臣和商人那访问得来的。对现在的于阗国的丞相也记过几笔,说这丞相叫私来比,广有贤名。
第二日,私来比丞相真的如约而来了。
在汉人眼里,私来比带的帽子实在是太高了。汉人也有高冠之说,但那冠并不大,更像顶个一尺的棒槌,而私来比,就像扣了一个布制的桶在头上。
私来比虽高鼻深目,但面相儒雅,下巴上的胡子还扎成了一根辫子。私来比言辞清通,来向班超请罪,说不是于阗王躲着不见大汉上使,是因为大巫传话来说,贵使团可能路上遇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沾染了污秽之气。
班超一伙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沙漠铁笼里的那些女妖。
“什么大巫?”班超问。
“敝国的国师,也是敝国上下共同敬仰的初神。”
“初神?”
“就是半神,流落人间的神。”
“在人间的神,与完整的神,”班超手里画着圈,有点不知该如何表达,“有什么区别?”
“在人间的神,能更清楚地看见我们,懂得我们,但也和我们一样,经历生死。”
“那在贵国,是初神大,还是国王大?”
私来比颇有意味地看着班超,“对我来说,都大。我听闻大汉风气开明,可能视我们边缘小邦迷情乱性。其实我们以此为荣,我国的居民温和守礼,不执于外物,每年都会将一半的财产,捐给神台。”
“神台?”
“就是大巫的居所和祭坛。”
“那……于阗王就不打算见我们了?”
“当然不是。是大巫邀请诸位去神台,为大家清除秽气,之后我们国王便会亲自拜会。”
“那我们何时前往神台,拜会大巫?”
“上使别急。大巫的神台行踪飘忽,我已派出斥候,探知神台歇脚的位置,明日一早我便带上使过去。”
神台飘忽?班超忽然想起进城前,在沙漠边缘见到的那个移动的城市了。“我们来的时候,路遇了一支极大的队伍,拉着好些城堡,最大的那个的确像个台子,还都是人拉的……”
“对对,那便是大巫的神台。”私来比眼睛一亮,“我国的青壮男子,都愿报名去拉那神台,被甄选到的,可拉纤一个月,视为神赐的荣耀。我年轻时,也是拉过两次的。”
班超心道,那座移动城市的夸张,和于阗城里王城的朴素,实在有点厚此薄彼,摆明这大巫的地位和声望,在于阗国还要高于国王。
***
那日,三十六骑为那移动的城市震撼时,也有人因看见他们而震撼。
由一千个人拉动的神台的最顶端,站着大巫。
神台的最高处,只有三丈见方。这样的一块“车顶”面积被布置成为一座空中花园。树木和藤蔓从一些安放和悬吊的,大小不一的木盆和瓦缸中生长起来,绽放出各种颜色的奇异花朵。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随己而行的城堡,那是她祭祀的“塔林”,每一层都装饰着精细的浮雕和弯曲的飞檐。所有飞檐上垂着的风铃,都在摇晃中叮当作响。
大巫个子很高,从背影看,竟然不输于齐欢。花纹繁复的披风拖在地上,很长,像礼宾毯。她莫名觉得一阵心绪烦乱,凭栏望去,正好看见一线黑点,从沙漠上蠕动而下。
她遥遥地看着,那蚂蚁般的黑线,慢慢变成一支马队,再变成面目依稀的三十六人。
她俯视着这支气质奇异的队伍又慢慢远去,左手边花台上那只蓝色的曼陀罗花竟然无端地落了。她抓起了一只玉龟摇了一下,竟无什么征象,她听见极细微地“咔”的一声,细微得好像从心里传来。她将玉龟举在眼前,一道裂纹从里面透出来。
“大凶。”
良久,天都暗了,大巫才从台顶上下来,总共五层的神台,她下至到第二层,是个十丈见方、布满云杉木柱子的空荡大厅。她看见那里跪着七名黑袍女子,脸上都是刺青,正是七星塔上的七个女子。
“我们本来想用他们来做血祭的,但那个女孩,看见她竟让我们心意紊乱,行不出法术来……”领头的在地上禀报。
“那个女孩,”大巫抬眼看着高处,脑子里竟然浮现出一张小小的、模糊的脸,是那三十六个人中的一张脸。可是他们中间有凶煞,那个前些天,来拜访过她的“娇小”的鱼又玄鱼先生,向她提过凶煞东来的事情,看来,真的是让她都心惊肉跳的凶煞……
“好想见见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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