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招待所,我打开了赵大嫂交给我的信件。信件有厚厚的五页纸,写得密密麻麻。信的开头并没有称呼,读上去好像是赵书记的自白,或是基督徒对上帝的告解。通篇的文字里充满了悔恨和懊恼的情绪,详细记载了十年前那起事件的经过。尽管已经亲耳听到赵大嫂叙述过,但再看到信中的语言时,我依旧难以从那股悲伤的情绪中释怀。在这个世界上,我听到过太多人对往事的追悔,但假若真将他们重新投入到当时的场景中,他们或许仍将循着原来的足迹行进,等到将来再行追悔。这是人类的通病,在没有得到现实的惩罚之前,他们不会对世界、对生命产生敬畏之心。
我几乎可以肯定赵书记是自杀了。他在信中的忏悔之情流露得十分真切,很可能是这种情绪的蔓延使得他陷入到了难以解脱的循环中不能自拔,因而最终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一起凶杀案的真相,居然要靠一个人的生命来换取,这真是绝妙的讽刺。
因为十年前的事故我已经事先从赵大嫂的口中得知,所以我草草浏览完了信中前四页重复的内容。然后最后一页的内容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让赵书记和老支书感到懊悔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六个大学生的意外身亡,而是现场发现的另一具尸体!
赵书记在信的结尾中提到,在消防队员来到现场之前,他在倒塌的废墟边发现了另外一具被石墙压住的尸体,而其中一具女性尸体并不是那六个大学生中的成员,而是前来当地支教的女教师!当时发现这一情况的只有老支书和赵安国。事后他们经过了解才知道,之前一天,那个女教师班上有一个女学生生病发烧,于是这个女教师就带着这个女学生到镇医院去看病。早上回村时眼见下雨,女教师为了尽快送这个孩子回家,就抄近路从李家富家后面的竹林走,走到茅棚边时,刚好碰到了房屋倒塌的事故。女教师不及躲避,被埋在了石墙之下。
对于赵安国和老支书来说,支教教师的意外身亡,才是最让他们感到头疼的。一旦这件事被追查起来,所有的事情都可能被曝光。在经过再三商量之后,老支书和赵安国想出了一个办法:隐瞒不报。为此老支书特地召开了大会统一全村人的口径,并且亲自去了一趟那个女学生的家,给了他父母一笔钱,让他们守口如瓶。事后,老支书和赵安国找人悄悄地将女教师的尸体掩埋。并在一个月之后借着村里防涝工作开展的机会向镇里汇报女教师在大堤上不慎落水,被秀水河涨满的河水所吞没。就这样,一个生命的逝去被天衣无缝地隐瞒了下来。因为村里人统一了口径,县教育局只是派人下来例行询问之后就向上级做了汇报,之后县委县政府特地下文表彰了该教师,并通过请示上报,由省政府追认为“抗洪烈士”。秀水河恢复了平静,秀水村也开始遗忘这一往事……
我无法描述自己看到这一段记载时的心情。我感觉信中所记载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黑暗的世界,那个世界和我所身在的这个世界完全无法等同。那里过于荒唐和不可思议,颠覆了我对于世界和人生的一切想象。
赵书记在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个女教师的名字,不过既然是省政府追认的烈士,应当有记录在案,因此我并不十分在意。相比之下,更让我感到疑惑的是这个突然生出的枝节让我开始怀疑凶手的身份。照赵书记信中所提,会不会是这个女教师的亲属为了复仇而杀人?我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些模糊的影像,感觉关于这件事有些印象,却始终抓不住记忆的尾巴。想了半天无果,我拿起电话打给小张。
“小张,是我,刘子枫…我挺好,谢谢……我想让你帮我查个人,是省政府追认的‘抗洪烈士’……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个女生,牺牲的时候大概20多岁,是个支教的年轻女教师……对,是十年前追认的……好,我等你消息……”
挂断了电话,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这一夜的空气似乎特别燥热,让我烦躁不已。赵大嫂的话以及赵书记那封遗书里提到的事情如同幻灯片一般在脑海中转个不停,和过往复杂的案情联系在一起,在脑袋中纠缠成一团,结成一块,坠得我脑袋发沉。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跪在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面前,哭得十分伤心。她伸出她的手,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那股温热的感觉融化了我的心灵。我抬起头来想看清楚,却看不清她的面目。她慢慢地俯下身子靠近,藏在黑色长发后面的面目也变得越来越清晰。终于我看到了她的脸,看到了她恶狠狠的、充满了憎恨和厌恶的眼神。是林莉。
我吓得连连倒退,她却不依不饶地靠近,从身后抽出了一根带有钢钉的十字架,用木槌狠狠地敲进我的脑袋……
我在“砰砰砰”的急促敲门声中惊醒,听到了徐辉急切的声音:“刘记者,刘记者…”。
我在黑暗中挣扎着爬下床,打开了房门。走廊昏黄的灯光照射下,他严肃的面容半阴半晴,看上去有些可怖。他看着我满头大汗的样子,顾不上询问就急切地说道:“又出事了。李三失踪了。”
李三是在夜里被发现失踪的。发现者是他的儿子李爱学。据李爱学的口供,他晚上在家里看书,这期间他听到父亲的房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李爱学还曾经跑到房间让父亲把电视声音弄小点,当时李三还满口答应。后来听到电视声音确实调小了,他就没有再在意。等到他准备洗澡休息时,走出房门发现父亲房间仍有电视声,就走过去一看,发现父亲已经不见了。他走进房间一看,发现父亲靠过的沙发上有血迹,吓得魂都没了,就急忙报了警。
现场的环境十分整齐,除了在沙发和地面上发现了几点血迹以外,并没有挣扎和打斗过的痕迹。徐辉转向李爱学问道:“你有动过现场吗?”
李爱学脸上兀自挂着泪珠,听到徐辉发问,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保护现场这点常识我还是懂的,电视上看过。除了当时进来找我爸之外,我就没再进来过。”
我站在现场,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李三婶、赵书记、李家富,这三个人的死,以及李三的失踪,串成了一条鲜明的线索,很明显,凶手的确是冲着十年前的案子来的,她的目的就是复仇。当年参与过此事的人当中,有三个人都已经身故了,照现场的情况来看,估计李三也是凶多吉少。赵书记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知道逃避不过,干脆自杀,临死之前将事情的真相写了下来,留给我们查明真相。那么张红霞呢?张红霞的死是什么原因?依照她的年纪,十年前她不过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凶手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我皱眉思索着,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想起了赵书记在书信中提到的那个被女教师带去看病的小女孩。不错,如果那个小女孩就是张红霞的话,那么凶手就有了对她下手的理由。因为她的父母收了老支书的钱,隐瞒了真相,没有替女教师辩白,让她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这样一来,所有的疑团就都通透了。凶手还有没有下一个目标?如果有,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老支书在村里吗?”我突然抬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徐辉一句。
徐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李爱学回答道:“他六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已经去世了?也就是说,凶手不会再对他下手了?我这样想着,又隐约觉得不对。假如我是凶手,为了十年前的事情复仇,老支书是一个不可能放过的人。如果没有他起到了领头作用,这些年轻灵魂的逝去,不会被埋藏在这个小山村里如此长的时间。是的,她一定会对老支书下手!
想到这里,我又追问道:“老支书的坟在哪里?”
或许是因为我的音量有些高,李爱学被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怯怯地回答道:“就在后山,家富叔家屋子后面那片林子里。”
我扯过徐辉道:“有些事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马上带上人跟我去老支书的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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