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仁殿是曾经仁宗最喜欢的理政的地方。
它的面积只有两仪殿一半大小,里面的家具摆设也不算名贵。
只一套桌案椅子,几张红木椅子,一面墙的书架,挂了两幅或是仁宗自己绘制或是孝烈皇后所绘的画作。
屋子里,最好的便是一张黄花梨包蜀锦的软榻。据说,是专门为孝烈皇后准备的。每每仁宗在此批阅奏疏,孝烈皇后都会在软榻上拿一本书陪着。
而现在,梅瑾萱就坐在这张软榻上。
看着两个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身影,指尖掐进掌心刻下尖锐疼痛的梅瑾萱,亲和地笑道:
“快快请起。”
肖梁玉和虞氏以言起身,一抬头正对上梅瑾萱的笑容。
任谁看到这笑,都得觉得贵妃是很喜欢肖家夫妇,待他们很亲近的。
哪怕,双方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
“赐座。”
梅瑾萱平抬手掌。很快四个小太监就搬来两把椅子,放到梅瑾萱右侧下首。
肖梁玉和虞氏对视一眼,然后恭恭敬敬道谢,这才小心地坐到椅子上。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情景有些出入,但并不能让他们安心。
反而,贵妃越和善,他们越觉得忐忑。就好像……
有什么对于他们肖家来说,极差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果然,他们屁股还没坐热,贵妃就开门见山了。
“之前万寿节上的事,恐怕要让肖公子受些委屈了。”
哪怕做过这样的预想,但猛地听到这话,还是让肖家夫妇心里咯噔一声。
梅瑾萱之前两仪殿里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这些事瞒着没有意义,反而会让肖家对于皇室更加怨怼。
她还是得办好李惑的嘱咐的。
说完,她就一个高帽子带到肖家头上:
“陛下夙兴夜寐就是为了朝野安宁,百姓和乐。肖家世代为官,得帝王器重,想来一定是能体会陛下的不易。”
肖梁玉也没想到,这事竟然这么复杂,最后会牵扯这么广。
他们家都以为,就是李慧色心大起,一手设计的。
肖梁玉虽然仕途平平,远没有他爹那么厉害,但是此刻也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肖澜声一人,当然抵不过那日的诸多家眷。肖氏一家,更不能与那么多宗室重臣相比。
可是……
肖梁玉想起家里的犟种,和那个又哭又闹的冤孽。
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说:
“娘娘说得老朽明白。肖家承蒙圣恩,怎敢让陛下为难。陛下皆是为庙堂社稷着想,肖家也不是为一己之私,搅得朝野内外不得安宁的糊涂之人。只是,哎……”
肖梁玉愧疚一叹:“是澜声这孩子年少气盛,咋一经历这种荒唐事,又想到他妹妹在婆家受得委屈,一时愤慨才失了分寸,将事情闹将开来,给陛下和娘娘添了麻烦。只是,此事已经闹大,京中官宦人家估计都传遍了。突然改口说是‘误会’,恐怕无人肯信。老朽更怕弄巧成拙,引得更多人议论猜忌,影响陛下圣明清誉。”
他这话弯弯绕绕,但梅瑾萱听明白了。
一,表明他家肯定支持陛下决定,但是对于最后说辞有意见。
二,肖澜声是受害者,肖楠瑾在裕亲王府遭了罪,也是受害者。
三,我们不支持“误会”这样的说辞,不是自私不懂事,而是为了陛下着想。怕别人误会陛下偏袒宗师,压迫臣子说谎翻供,影响陛下圣明的形象。
而面对肖梁玉这一大段发自肺腑的忠义之言,梅瑾萱只有一个回答——
“肖家四代都是年少及第,金榜题名,小肖大人更是二甲传胪,文采斐然。本宫相信,肖家一定可以不负陛下信任,给出天下人都信服的论言。”
天下人信不信,陛下的圣明受不受影响,就看你肖家的谎圆得满不满了。
而你肖家代代才华横溢,我们相信,你们一定可以的。
这话就是明显的耍无赖。
可肖梁玉干瘪的嘴唇抖了又抖,也没有说出反驳的话。
他能说什么?
说贵妃说错了,说他们肖家人无才无能,做不来?
他儿子正值壮年,前程大好,还得继续在朝中为官呢!
梅瑾萱就是笃定他说不出辩驳的话,端起茶盏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才继续说:
“其实李慧这孩子,近一点的人都知道,虽算不上好,但绝对没到胆大包天的地步。他就算再怎么出格,你给他是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陛下的寿宴上胡闹。所以,他也是受到牵连,着了那下流计量的道儿,才唐突了小肖大人。”
到这里,梅瑾萱竟然一口咬定,那“青衣女客”是想和肖澜声苟且,才下得药。李慧也是被肖澜声连累的受害者。
“本宫知晓,这事就这么了结,是让小肖大人受了委屈。但李慧,毕竟是陛下的亲堂弟,是正儿八经的李氏族人。这事,也还得顾及陛下,顾及皇族的颜面不是。”
肖梁玉和虞氏对视,迟迟不肯说话。
梅瑾萱可不管他们的犹豫,直接说:
“就这样吧。过两日,让小肖大人递上份请罪的奏疏,就说是’醉酒误事‘,误会了李慧。陛下假装训斥两句,这事就过去了。然后让肖氏收拾收拾,回王府去吧。”
她笑容依旧是那样亲切、温婉,但是看在肖家夫妇的眼睛里却如虎狼一样充满威慑,令人生怖。
“你们放心,陛下是不忘了你们的忠心和辛苦的。过段日子,不光是小肖大人,就是远在咸宁的肖太守也会得到陛下的体恤的。”
肖梁玉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紧,和虞氏交汇的目光,可以明显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意动。
撒个谎,让肖澜声是些脸面,就能换来肖家两代人的平步青云,这是个多么便宜的买卖啊。
别说肖澜声是在上面的,他就是真的被李慧压了,若能得到陛下的“体恤”,也是值当的。
毕竟,一个男人,贞洁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可是……
肖梁玉低着头纠结半晌,随后站起身,跪到地上,苍老的身体曲折如虾米,对着梅瑾萱深深叩首说:
“陛下与娘娘仁慈,肯体谅我们这些臣子,是我肖家的福分。本来,我们是不该不识抬举,不知进退的。可是……”
年过五十的男人,几乎老泪纵横地恳求:
“可是我那孙女,是真的在王府里受了罪。娘娘也是知道,之前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的事。本来,我们也忍了。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尤其还是圣旨赐婚,嫁入王府,那更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大的恩典,哪有回退的余地。但是如今,发生这种事情,自己的相公和兄长……娘娘,您就说,这人是谁都没有颜面再在那王府里呆下去了啊!”
“娘娘!我们肖家愿意认下误会小王爷之事,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娘娘开恩,容我孙女与李慧和离,离开裕亲王府。”
虞氏也跪在肖梁玉身边,两人齐声哀求:
“求陛下,求娘娘,给她一条活路!”
言语哀戚,态度卑微,为了自己的孙女,两人是把这辈子的勇气都拿了出来,什么利益尊严都抛到了脑后。
任谁听到这番动人的哭求,都得说一句——祖孙情深。
但面对这一幕的梅瑾萱心里,只有折胶堕指的恨意。
她说:“若是两家和离,还用肖澜声的‘请罪书’何用?岂不是昭告天下,李慧垂涎自己妻子兄长,在万寿宴上下药侮辱是事实嘛!”
“且不说这是将污水泼在裕亲王府门上,洗都洗不掉,就说陛下和皇室的脸面,你们置于何地!”
梅瑾萱没有半点犹豫地拒绝,甚至声严词厉,几乎呵斥。
她指着跪在地上的肖梁玉和虞氏,训斥:“都说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你们呢?这是恨不得把陛下的脸面都给扒下来!陛下体谅你们不易,你们却就这样回报陛下?你们肖家就是这么做人臣子的?!”
这话说得太重了,听得肖梁玉和虞氏冷汗直流。
两人也不哭了,头都不敢抬,额头贴在地上,直呼“不敢”。
头上,梅瑾萱沉默好久。
整个店内死寂一片。肖家夫妇胸腔里揪成一团,生怕因为自己一时言语,给肖家惹来踏天大祸。
店内越是无声,他们越是胡思乱想,心脏咚咚咚地震耳欲聋,仿佛就要在胸腔内炸开。
眼看着豆大的汗珠子掉落在地上,老头都快厥过去了,梅瑾萱终于抻够了气氛,她恢复平静的语气说:
“都起来吧。”
肖梁玉腿软,还是虞氏搀着他一把才起来。
两人也不敢再做,就忐忑地站在原地。
梅瑾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掩住唇边的笑意。
这才对嘛~
不站起来,她怎么能看清楚肖梁玉接下来的表情呢?
从两仪殿内自告奋勇接下这事,到提议召见虞氏,再到今天,梅瑾萱为的就是接下来的这番话,想看的就是之后肖梁玉会有的表情。
二十年,从她父亲冤死狱中,到如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后,地位倒转,若是听到相似的话,当年为虎作伥的人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梅瑾萱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肖梁玉的脸上,一字一句的说:
“陛下是天下之主。陛下想要的,想办成的事,天下谁人敢不应?别说今日就是让你肖家女受点委屈,就是要让你肖家人死——也无不可。”
肖梁玉瞳孔紧缩。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另一句话——
“陛下是天下之主。陛下想要得到的东西,哪有其他人敢抢。别说今日只是要让你徐敏之一人死,就是要让你徐家九族尽灭——也无不可。”
肖梁玉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嗬嗬”,他退后一步,腿软地几乎站不住。
这声音他认得,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就在二十年前,他在刑部的大牢里,对着一个浑身血色,形容枯槁的男人说出过与今天几乎相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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