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贷对此议有何想法?”
此时张居正是高兴的,他看到第一眼时其实就已经选择支持此议,毕竟是一件大功劳。
只是看到魏广德的反应,让他猜测,是否其中还有他未发现的难题。
“叔大兄当知道这宽甸在什么位置吧。”
魏广德看着张居正说道。
“位于辽东北面,和建州女真接壤。”
张居正说道。
“此地长期未被我大明控制,是建州女真传统狩猎区域。”
魏广德接着说道。
“建州女真,特别是王杲部,近十余年不断犯边。
善贷,你不会认为因为修建宽甸六堡,两边才开战的吧。”
张居正奇道。
魏广德在内阁处置兵部事务,不可能不知道此时大明和女真之间的关系。
名义上建州女真附属大明,还册封所谓的建州三卫,但实际上两边的关系在正统年间以后就急转直下。
正统十四年之前,由于大明国力强盛,建州女真一直都能通过朝贡获得丰厚的赏赐,所以这一时期大明与建州女真的关系相对融洽。
正统十四年之后,由于土木堡之变的原故,大明由盛转衰、国力大损,不得已只能限制建州女真的朝贡次数和人员、削减赏赐,所以为了满足对财物的需求,建州女真开始不断寇掠辽东。
至成化初年,建州女真竟然“一岁间,入寇九十七次,杀虏人口十余万。”由此引发了大明对建州女真的大规模征讨,即历史上的所谓“成化犁庭”。
这次大规模征讨中,以建州右卫、建州卫、建州左卫为主体的建州女真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首领李满柱、董山等人被擒杀,人口、牲畜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只有同属于建州女真的栋鄂部躲过了一劫,因其一直“颇守法”,所以大明朝廷没有将其列为征讨目标。
嘉靖时期,恢复了元气的建州三卫再度打起了辽东的主意,其中建州右卫的王杲势力最强、最不安分。
他先于嘉靖三十六年偷袭抚顺,杀死守备彭文洙,又于嘉靖四十一年设伏擒杀副总兵黑春后,大肆劫掠孤山、抚顺、汤站等城、堡,明军阵亡的指挥、守备、把总高达数十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建州栋鄂部首领王兀堂,他继承了历代栋鄂部首领都“颇守法”的传统,不仅不跟着王杲一起劫掠辽东,反而还抓了一些劫掠辽东百姓的王杲手下献给大明。
而此时的辽东面临的是什么情况?
民生凋敝、士气低迷、守备空虚、将领贪污腐化、军户不断逃亡等严重问题,导致辽东明军在抵抗土蛮和女真诸部的入侵中连连战败。
十年时间里,竟然有王治道等三任辽东总兵战死,以至于出现了“海、建诸部日强,皆建国称汗”的局面,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此时的大明距离失去辽东只有一步之遥。
就是这样的局面,对于能暂时稳住辽东局势的李成梁,张居正还是抱有支持态度的,支持他在辽东的一切决策。
而现在看魏广德的表现,似乎和他想的有所出入。
“除非李成梁有当面击败王杲部的实力,否则移建宽甸六堡就是很危险的军事冒险。”
魏广德只是摇头说道,“在我大明修建城堡时,王杲等建州女真不可能不采取军事行动。
若是李成梁不能乘机击败,甚至杀死王杲,则整个计划就只能停留在纸面,而无法实现。”
魏广德还真不知道在明末,因为修建和最终弃守宽甸六堡,历来被议论的很多。
虽然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李成梁修建宽甸六堡是对的,但在女真实力强大后反而放弃此地,视为辽东布局的巨大败笔,可是也有一些人认为这宽甸六堡本身就不应该修建,因为修建本身就注定了未来被放弃的结局。
实际上就是这开拓的百八十里土地,让宽甸六堡和大明主要控制区的距离超过四百里,也就是一旦六堡遭受女真进攻,辽东军马很难及时救援。
“可既然李成梁有能力击败王杲部,为何不在其南下时截杀,而要耗费钱粮在宽甸建堡?”
魏广德接着说道。
“这”
听到魏广德这么说,张居正有些迟疑。
魏广德实际上是跳过修与不修,而是考虑怎么修,能不能修成。
王杲部早就和大明撕破脸,大明在宽甸建堡,如此针对他们,肯定不会束手待毙,而是会大肆破坏。
若是明军不能击败对方,那建堡军民可不就成了送到女真嘴里的肥肉,任其予取予求。
“李成梁在辽东战绩斐然,若不是近期几次大胜,辽东局势还稳定不住。
我想,他应该是有这个能力的。”
张居正想想才说道,“何况,按照汪侍郎所言,此计划本身就是李成梁提出。
以他辽东总兵的能力,应该是早就想到了此处,必然会有周密布置才是。”
魏广德听了张居正的话,只是眨眨眼,随即看向谭纶说道:“子理兄,你认为呢?”
“若朝廷打算在宽甸建堡,自然要划拨钱粮,准备充分,包括调兵护卫。
上月,兵部才收到辽东巡抚张学颜奏报,建夷王杲屡肆窃掠,皆被明军击败.”
谭纶当即就说道。
他看到此文后也是心里赞同的,只是建堡移兵要钱粮,所以必须户部加拨银子给兵部,否则兵部根本无力支持这次军事行动。
“不要说了。”
只是魏广德忽然插话打断了谭纶的侃侃而谈,“上月还刚刚封赏了击败土蛮部的前屯中后所参将杨爕,后脚就把人革职了。”
魏广德的话,让谭纶一时语塞。
不得不说,这是兵部的一次疏忽,或者行文太过匆忙导致出现这样的错漏,还逼得他上了请罪奏疏。
就在前月,土蛮兵万余犯前屯中后所,前屯参将杨爕、游击李惟一御之。
土蛮部奔寻攻沙河驿,诸军鏖战时总兵官李成梁等驰至,土蛮部惊惧只得撤退而去。
是役,面对万骑之勍贼压一线之危途,以千余之疲卒当方张之众虏,分防冲地首犯贼锋,李惟一之功居多,杨爕、李元善、葛景、岳于庆次之,杨腾、传廷勋又次之。
兵部为诸将嘉赏,结果回头就接到宁前佥事李松弹劾。
李松巡历边堡,闻黑庄窠代守堡官刘登云被贼射死,前屯参将杨爕欲饰己罪,上报说刘登云是为了迎接李松才遭遇贼人伏击致死,其实目的就是想掩盖是他指挥失当的过失。
此事后,杨爕知道自己开罪了李松,故送二百金藏于酒瓮中,以送酒名义馈松,打算用钱让李松揭过此事。
不过结果自然不是他想要的,李松还是选择告发,杨爕遂得罪被革职,并下文由巡按御史追查。
此事是李成梁首提,是他在汪道昆当面提出,可此事是否合适?”
魏广德说道这里,只是皱眉看着谭纶,随后才继续说道:“此议,最好由兵部行文辽东巡抚张学颜,由他定夺再奏。”
听到魏广德的提议,不止谭纶,张居正和吕调阳也都是微微颔首。
汪道昆毕竟只是巡视辽东,对当地说不上熟悉。
辽东巡抚张学颜就不同了,他已经在辽东呆了两年,应该对当地极为熟悉才是,特别是对辽东兵力部署。
说白了,地头蛇的意见,在这个时候才最中肯。
“宽甸,若只是针对王杲部,还说得过去。”
魏广德接着说道,“可我就怕引起女真其他部族不满,特别是建州栋鄂王兀堂部,此部历来还算乖从,宽甸六堡的位置,其实部分土地也是该部的区域。”
李成梁主张的建宽甸六堡,本质上就是向北百余里建立六个据点,一是侦查建州女真动向,二就是在其南下是做为第一道堡垒予以迟滞,让后方明军能够有时间进行调动。
可此六堡当面就要面对王杲部和王兀堂部两个女真部族,可谓凶险至极。
实际上,正是因为宽甸六堡的建成,让王杲部和王兀堂部感觉不安,特别是一向顺从的王兀堂部,终于在此后数年结束了和大明的合作关系,转而进攻大明选择开战。
当然,或许即便明军不在此建堡,数年后王兀堂部也会背叛大明,但毕竟就其发动叛乱的时间看,那时候王杲部已经遭到明军雷霆一击,几近覆灭,王杲本人更是被擒获,押至京城被凌迟处死后。
王兀堂在此时选择背叛大明,确实非常古怪,他的实力可没有王杲强大。
王杲都被大明击败,更何况是他。
魏广德觉得在辽东的布局要做,但需要长久规划。
他既然来到这里,自然不会让女真如后世般最后席卷天下,夺了汉人江山。
但发动犁庭扫穴,就需要契机,让大明能从窘迫的财政中抽出钱粮支持一战。
打仗,可不是内阁阁臣一拍脑壳就可以定下来的。
没有充足的后勤准备,魏广德才不会让明军送人头,还掉了他魏阁老的威望。
“如此,我这就回兵部行文辽东。”
谭纶点头,当即起身就要走。
“稍候片刻。”
魏广德把谭纶叫住,此时他就摩挲着下巴开口说道:“给张学颜的行文里,让他着重关注宽甸一带地形,是否容易伏兵。”
“为何是伏兵而不是建堡?”
谭纶奇道。
“建堡,王杲部必起兵阻止,若能乘机将其大部歼灭,再派兵直捣黄龙,大事可成。
这样做,远比派兵劳师远征攻打王杲部城池要好。
记得成化犁廷,虽强壮就戮,老稚尽俘,但明军伤亡也是不小。
能引诱其从山里出来,在宽甸一带剿灭青壮部族,最后我军伤亡也会小许多。”
魏广德解释道,随即又说道:“不管宽甸六堡是否修建,兵部定计时都要以此为谋划,进行推演,我觉得以建堡为名,应该可以将其诱出。”
魏广德说这话,其实就是赤裸裸要辽东明军干死王杲,实在是此人和大明之间仇怨太大。
开玩笑,杀死朝廷任命的辽东总兵,不杀就不能恢复朝廷在辽东的威望。
等谭纶离开时,魏广德又叫住准备也离开的吕调阳说道:“汪道昆这份奏疏,还给我另一个想法,那就是盐运。”
“善贷,你打算改动盐运?”
张居正狐疑道,他先是面露疑惑之色,随即才似乎明白了魏广德的意思。
只不过一阵纠结后,张居正还是迟疑道:“此时若是恢复开中法,怕是适得其反。”
盐法是大明财税的重头,每年朝廷三百万两银子的税收,大多来源于此。
若是魏广德取消开中折色之法,恢复最早要求援边粮草换取盐引那一套,实边怕是会沦为空谈,朝廷也会因此破产。
实际上,从嘉靖朝开始,明廷就想要恢复原本的开中法,而是放弃叶淇变法。
只不过面对日益困窘的财政,所以在严嵩时期推行的盐政,强调“正盐开中于边、余盐解银于运司”的办法。
也就是盐引分正盐和余盐,正盐需要按照开中法继续向边镇运送粮草,而余盐则直接交银子到有司,获得盐引提盐。
但就实际效果来看,当然是很不理想的。
边城废弛的情况并未因此而恢复,边民、军户大量逃亡的现象依旧在延续,屯边之策一旦被破坏,再想恢复就千难万难。
这些,对于内阁三位阁臣来说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
张居正曾经想过挽救盐法,但也没有想出好的解决办法来。
“善贷,难道你对盐法,有什么好办法?”
张居正试探着问道,而一边的吕调阳也是满脸欣喜的看着魏广德。
盐法,对大明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开中法已经很难恢复,当初都败坏的不成样子了。”
魏广德只是摇摇头说道。
开中法时,因为盐引值钱,所以皇亲国戚、勋贵和边镇将官没少从中获利。
“以我之见,当初既然能设计出开中法,解决实边问题,那当今局势下,应该还是有办法重新修改盐法。
新盐法既要兼顾开发边镇需要,还能解决朝廷财政难题。
只是你我皆非出自盐政,自然对此十分陌生,是否可以找寻熟悉盐政之官员,由他们思考此事,设计一条,不说长久,至少能用几十年的盐法?
所谓定制,也不过是只能满足一时之需,天下风云变幻,时移世易,哪有一成不变之法。”
魏广德不由感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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