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任命,这场牵扯了大明朝堂多日的人事变动算是画上句话。
此时六部和都察院该换的,貌似都已经有新官上任,官员们的注意力也重新转移到处理政务上。
除了户部和兵部未变动外,工部也成为变动最小的衙门了,原先掌部欧阳必进改吏部尚书,雷礼放下负责帝陵修建的工程,回朝接掌工部。
至于其他的部门,则都换了尚书,有这样的变化,那些衙门的中下层官员这会儿自然要卯足劲在新大人面前露一手,以求博得好感,有助于自己将来飞黄腾达。
而本应风平浪静的朝堂,随着南京一道加急奏报送入西苑,待消息传开后又是一番震动。
南京,依旧是留都南京,又有军营出现了哗变。
去年,振武营兵变就已经让京城官场对南京留都官员能力的看法大大降低,直接导致刚刚从南京调入京城的户部尚书马坤去职,没想到才仅仅过去一年的时间,南京再次发生兵变。
虽然知道此事和京城兵部无关,可看到奏疏的第一时间,兵部尚书杨博就被召入西苑,可以想见,迎接他的必然是嘉靖皇帝的一通雷霆怒火。
兵变,在历朝历代都不会是一件小事,其轰动性和影响力巨大,魏广德他们虽然在裕王府,可也第一时间就听说了此事,急忙差人去打听消息。
现在的魏广德,因为妻子徐江兰的原因,和南京魏国公府的关系加深,自然对南京的消息也变得敏感起来。
很快,这次兵变的军营和大致起因也打听出来了,引发哗变的是池河新营,虽然冠以新营的名号,实际上这个军营已经存在超过二十年的时间,军中士卒以南京飞熊英武广武三卫军余共三千人组成,每岁春秋分番操守。
此次事件和上次振武营兵变类似,池河新营士卒月给粮三斗,每年还有助银六钱做为军装什物往来就赁之费,按照这个建营时就留下的规矩,本也是相安无事多年。
可上月,英武卫千户吴钦给南京兵部上了份公文,说池河新营不算士卒而是帮丁,建议革除。
由此可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池河新营士卒居然闯入吴钦府邸将他人给绑了起来,押到军营高台之上一番殴打,且群情汹涌,大有重演振武营兵变时大军开上南京城街头的架势。
也是振武营算带了个不好的先例,虽然振武营兵变很快被遏制,可是影响力却是很大,南京城里城外的兵头自然从中学到不少东西。
民间有话,会哭的还在有奶吃,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只要能扇动士兵,就能快速办成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之事。
当然,这么做的后果,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是承担不起的,所以虽然大家知道这么回事儿,可轻易还真没人敢用出来。
可这次不同,吴钦要砸池河新营的饭碗,如何能忍,都不需要刻意扇动,军营士卒就闹将起来。
管营官员只需要放任一把,就轻易把事儿闹大起来。
还好,池河新营管营官也知道轻重,虽然恼吴钦砸饭碗的行为,可还是派出亲兵牢牢守住营门不让乱兵冲出军营,又急忙安排人告知兵部,请求尽快平息此事。
南京兵部尚书乃是从原兵部左侍郎,宣大总督江东,当初接替杨顺收拾宣大烂摊子的人,听到池河新营士卒哗变,弄清楚原委后急忙派出人手,不仅要安抚池河新营,还有南京城里城外的驻军。
这年头的军户,不少都有姻亲关系,弄不好池河这边安抚好,别的军营又借机闹事儿。
毕竟没人会嫌银子多的,闹一闹,要是能像去年振武营那样弄出点好处来,何乐而不为。
为了有效控制局面,江东直接以兵部尚书的名义下文,南京城里城外军卒军饷钱粮如故。
有了江东下的文书,派出去的官员自然很快就控制好各路军营,等兵部官员到了池河新营颁布了江东的命令后,千户吴钦才被兵变士卒放了出来。
虽然之后,依旧抓捕了九名闹得最凶的**,不过事件在当天解决,也算处理极有效率了。
这只是南京例行的工作汇报,可是传出兵变消息后,还是把京城百官唬了个够呛。
消息是李芳派人打听回来的,此事裕王府诸人都在屋里,听内侍述说完后都是长出一口气。
江南已经够乱的了,算算时间,倭寇大举来犯就在近日,还有福建那边的乱子,现在再有这一处,之前朝堂上还讨论着是不是该让江南百姓的加派暂缓,让民力得以恢复,现在是想都别想了。
各处都要用钱,不加派钱从何而来?
朝堂上的议论,裕王府自然知知甚详,此刻众人都是不约而同想到此处,实在是户部没钱被闹的,现在京城百官都还眼巴巴的等着户部发俸禄。
“江南的摊派,怕是还有继续两年,就是不知道这样还能维持多久?”
裕王叹道。
他虽然还没有当家,可是从近些日子来看,他也意识到要当好这大明的家,怕是有点难度。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当政其实也是一样。
朝廷有钱,什么事儿都能解决,因为民间的事儿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
可现在大明的情况,就是让缺钱给闹的。
朝廷没钱发饷,所以才要在江南加派,加派的后果也显现出来了,民间不稳。
福建、广东、江西已经闹起来了,虽然根子还是在那个所谓的“飞龙国”,可要是不能尽快解决倭患,停止征收加派,很难说其他地方会不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来。
到那时候,江南什么情况,怕就不是朝廷能说了算的了。
“都是胡宗宪无能,耗尽江南民力,也没有彻底解决倭寇这个大患,反而让民间祸乱陡生。”
殷士谵愤然道。
“我看,是该派人彻查了,之前朝野就有人传言,胡宗宪等人侵盗军饷,致使剿倭军卒因领不到应得军饷而士气不足,难以剿灭倭寇。”
张居正点头附和道。
其实,关于胡宗宪侵盗军饷的传闻由来已久,早在嘉靖三十六年的时候,就有科道言官上疏弹劾过,不过奏疏要么被嘉靖皇帝留中,要么就是下诏核查后上报并无发现。
虽然如此,但朝野中关于胡宗宪伙同江南官员侵盗军饷的传言却从未中断,只是苦无实证。
张居正说完话就看向魏广德,在这屋里,和胡宗宪打过交道的就属魏广德了,当初他去监斩王直时,就和胡宗宪有过接触。
魏广德当然注意到张居正的目光,也看到了裕王、殷士谵等人投过来的眼神,不过他却是苦笑道:“我若是在胡宗宪位置上,要侵盗军饷,比如把账本做的严丝合缝,不给人丝毫查实的把柄。”
“你的意思是,胡宗宪没有侵盗军饷?”
殷士谵皱眉问道。
“这天下,哪个官员不沾点便宜,何况还是在那个位置上。”
魏广德笑着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胡宗宪不离职,根本就查不出来,除非有兵头告发,否则不管你怎么查,都不会有结果的。”
“嗯,我明白了。”
这时候,张居正点点头说道。
他大概明了魏广德话里的意思,胡宗宪手里的收到多少银子,肯定不会有错漏,但是发出去多少银子就不是账本上所载的数字。
不管是虚报战功还是吃空饷,必然有领兵将官领银子的签押,有了这些东西,每一笔支出都有据可查,自然是查不出什么漏洞。
只不过,这些按规矩出去的银子,可未必被那些将官领出总督府,而且就算领出来,不也要送些回去吗?
不过这些,就不好宣之于口,毕竟天下官员吃这口的可不在少数。
吃不到的,不过是没管到这件事儿而已,所以才从中分不到一杯羹。
只要胡宗宪在总督位置上,那些将领就不敢反水告发,否则自己的前程完蛋,告不翻还会被冠以诽谤上官的名头,治罪怕都是轻的,家破人亡都可能。
毕竟,胡宗宪的后台不是旁人,而是当朝首辅严嵩。
他们在裕王府里讨论着,而兵部尚书杨博在永寿宫里被嘉靖皇帝一通数落后戚戚然走出西苑,上了自己的轿子,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逃过一劫的侥幸表情。
对于福建乱局,之前兵部有过定计,那就是胡宗宪如果能够成功剿灭张琏反贼自然最好,若是剿贼不利,兵部也准备了预备方案,那就是换人。
而换的不是旁人,就是南京兵部尚书江东。
江东曾经在京城兵部担任侍郎多年,又曾经临危受命接任宣大总督,是朝中少有的几位有军事指挥经历的官员。
按照兵部预想,一旦胡宗宪剿贼失利,就立即奏请以江东为督师专职剿贼,而胡宗宪则司职剿倭。
从胡宗宪处分出部分人马及左近新调入兵马归于江东名下,由其带领剿灭张琏。
只是在今日永寿宫里,杨博明显感觉到嘉靖皇帝对江东的不满,处置失当。
一件小事儿,居然可以酿出兵变这样的大事儿,可见能力低下。
虽然今日在宫中,嘉靖皇帝并未有要罢免江东的意思,可入仕多年的他清楚,现在不想不代表以后不想,真要到举荐的时候,说不好今日的恶感就会直接导致嘉靖皇帝否掉这个奏请。
还有六科和十三道御史这关,怕也不好过,弄不好直接被弹劾下台也说不定。
杨博的猜测还真不错,熟知官场尿性的他,不到两天就得到消息,南京科道官杨铨刘行素等以池河新营兵变事弹劾江东治兵无方,举措乖张昏庸,请罢之的奏疏。
同时还提出池河新营把总余忠等六人革职,首恶送南京法司讯治并追逮其遗漏者,行内外守备之责,申明法纪,池河新营既有旧例不必议革等提议。
对于南京科道提出罢免兵部尚书江东的提议,内阁自然不敢擅专,而对于其他的奏请则一律表达同意。
振武营之后,不少军营闻风而动,都是跃跃欲试,概因当初处置失当,让有心人起了有样学样的心思。
南京科道请求严查严办,申明法纪,倒也不能说有错。
只不过在江东是否罢职的问题,内阁吃不准,直接由严嵩和徐阶一起把奏疏送入西苑,随同一起送入宫中的还有六科都给事中梁梦龙,十三道御史陈道基等弹劾南京兵部尚书江东、南京刑部右侍郎何迁、总督漕运右副都御史胡植、巡抚山西右副都御史孟淮、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刘仑、巡抚甘肃都御史胡汝霖、尚宝司卿白启常俱不职,宜罢户部左侍郎傅颐,兵部右侍郎葛缙,翰林院侍读张春俱任职不称,宜议处。
这次,借着池河新营兵变事件,北京的科道言官算是火力全开,仅仅两日就收集近百份弹劾奏疏,对南京六部和地方官员展开弹劾,规模空前。
这也是严嵩和徐阶都有些扛不住压力的原因,如果但是南京科道弹劾也还罢了,现在京城科道也加入进来,还有把事态扩大的意思,闹不好就是一场朝野风暴。
这次的事件,之前居然没有显山露水,倒也是奇怪,也更让严嵩、徐阶感到担忧。
从这次科道发起的弹劾风暴看,显然酝酿已久,甚至或许是在周延病重期间就已经开始暗中谋划,只是不知道是言官们自发而为还是有人暗中串联。
而嘉靖皇帝在永寿宫御座之上,看着面前御书桉上堆满的弹劾奏疏也是觉得头大。
和严嵩、徐阶一样,他也是到今日才知道科道言官居然已经积压了这么多的愤怒,之前不管是东厂还是锦衣卫,都没有发现言官们的异常。
虽然是一帮七品官发起的弹劾,可位卑言不轻,而且他们的言论往往会影响到士林,形成一种天下大势的压迫。
前两天在杨博面前他才发了一通脾气,因为南京,仅仅是南京,连续两年就闹出两场兵变,这可是在大明腹心。
思虑良久,若只是几份十几份弹劾也就罢了,这次可不同,近百份,几乎京城的御史言官都参与进来了,这由不得他不想想如何安抚。
“照准。”
深思后,嘉靖皇帝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嘴里轻轻吐出两字。
嘉靖皇帝没来由的,再次感觉到一丝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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