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衡看不起潘季驯,认为他没有能力解决此事。
实际上,即便放到后世,黄河泥沙问题依旧无解,除非黄河流域中后段降雨量下降,不形成大暴雨进而引发洪水。
但没有水,那就是明末的那番场景,百姓衣食无着,最后铤而走险。
“他不行?”
魏广德饶有兴趣看着朱衡问道。
“他没那本事。”
朱衡依旧摇头,“其实黄河一直都是工部主要的责任,我在工部这么多年,也一直备受黄河水患困扰,但依旧毫无办法。
只能说,这非人力所能及也。”
随即,魏广德视线移到江治那里,这也是个治水多年的老治水人。
不过,他的表现丝毫没有比朱衡强多少,只是摇头。
“那首辅的提议,你们看是给还是不给?”
魏广德淡淡开口问道。
“劳民伤财罢了,或许会把水患延后一两年,但终究无法持续。”
朱衡直接说道,也表达了他的态度。
魏广德知道了朱衡的态度以后,默默点点头。
“善贷,今日若有瑕,不妨和我们一起去广和楼坐坐,听听曲儿,听说今日有江南名家顾大典新作《青衫记》登台。”
工部的事儿说的差不多了,就在魏广德告辞准备会内阁时,江治发出邀请道。
“广和楼,好。”
魏广德也不拒绝,笑着答应下来。
广和楼,即后世的广和剧场,在北京前门外。
广和楼建于明末,曾为京城最早最出名的戏楼,与华乐楼、广德楼、第一舞台并称为京城四大戏园。
早在明代中期,这里就是小有名气的茶楼,后来逐渐形成戏园。
至于江治口中的顾大典,后世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是明朝有名的诗人、戏曲家、书画家。
顾大典字道行,号衡寓,南直隶苏州府吴江人,顾昺之孙,隆庆二年进士,现为处州推官。
不过他对于做官,似乎只是出于对家族的回报,而他的爱好更多还是戏曲和书画,喜欢与友人纵情山水之间。
而《青衫记》,剧作取材于自居易《琵琶行》和马致远所做《江州司马青衫泪》杂剧,算是顾大典改编之作。
剧谱白居易访善弹琵琶之教坊女伎裴兴奴,以青衫典酒;后白居易因抗疏忤旨,被贬江州,临行访兴奴不遇;浮梁茶客买得兴奴,载至江州;兴奴于月冷风清时自弹琵琶,因此得与白重圆。
因为其官员身份和进士光环,所以他的作品一直都备受推崇。
魏广德出了工部,看到轿子边站着一个府里下人,当即过去。
“老爷。”
那人急忙对魏广德行礼。
“查到没有?”
魏广德只是点头,随口问道。
“老爷,最近一段时间进出张府的人都查过了,没有发现有浙江官员的踪迹,倒是有一个他的同年曾进过张府。”
下人在魏广德耳边小声说道。
“嗯,知道了,再查查。”
魏广德只是淡淡说道,随即就钻进轿子,回内阁去了。
他在出来的时候,就安排人回去查此事,想知道是不是潘季驯在找人运作复出。
虽然没有明确消息,但至少看起来似乎有这个可能。
回到内阁,魏广德也没有马上去找张居正,说明工部的态度,而是打算拖上一两天再说。
等到散衙,魏广德先回府换上便服,和夫人说了声,这才乘轿去的广和楼。
在前面雅间里,和朱衡几个人吃了饭,这才到后面戏园子里听戏。
虽然魏广德对明朝的戏曲兴趣不大,可没办法,到了这里可不就得融入进来,和光同尘。
“况且刘员外是个为客的人,贩夫俗子,教我怎生伴着他.....”
台上,角儿卖力的表演,魏广德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着。
“不愧是进士编曲儿,词儿,曲儿也好。”
江治是个爱听戏的,当即就笑道。
“进士,嘿嘿.....”
旁边舒化却是笑了起来。
“汝德何故发笑?”
江治看着舒化,乐呵呵问道。
“近日坊间流传一本章回小说叫做《金瓶梅传》,据说作者就是位进士。”
舒化笑着解释道。
“那书我听人说过,不是说没有作者名吗?”
蔡国珍在一旁问道。
“你们都看过?”
魏广德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随意翻翻,只能说.....唉,不好评价。”
舒化答道,“外面也就是传说,是为官员写的,不过我感觉应该是位前辈,通篇看到的都是.....”
朱衡皱眉问道,他是这群人里资格最老的,所以对舒化的话很是好奇,笑问道:“为何这么说?”
“嗨,我看那书,感觉那西门庆,怎么看怎么像那个.....‘庆儿’。”
舒化压低声音小声答道。
“庆儿?嘶......”
朱衡在朝多年,自然一下子想起是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你再看那姓,西门,西门。”
舒化继续说道。
魏广德点点头,他明白舒化话里什么意思了。
西门对东楼,而严世番小名就是“庆儿”,还是太师蔡京的干儿子,影射意味非常浓。
其实,明朝的时候,《金瓶梅传》就流传甚广,不过这书却没有留下作者名。
至于后世传出作者是兰陵笑笑生,也是因为发现的最早版本的刻本前还附有一篇署名“欣欣子”的序,第一句话就说“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指明书的作者为“兰陵笑笑生”。
“兰陵”是郡望,“笑笑生”是作者。
所以该序最后一句话是“吾故曰:笑笑生作此传者,盖有所谓也。”
于是,后世认定此书作者,就成了兰陵笑笑生。
几人一阵闲聊,魏广德私下里给舒化递话,“看完了送我府里,我也看看这书写得如何。”
魏广德在后世看过所谓的电影,但书却没看过,所以也有些兴趣。
“好说好说,我叫人抄一本送去就是。”
舒化笑道。
明朝是没有版权意识的,其中中国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般作者着书,虽然有版权,但大部分收入就是第一次给书商的那点银子,后面就没有了。
西方按出版数量给稿费,中国古代就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八十年代才结束。
这时期绝大部分着书之人,其实都是自掏腰包,倒贴钱进去才能出书。
就比如后世名气很大的李时珍所作《本草纲目》,若非他为大人物治病得到赏识,此书怕是问世都难。
坊间大卖的书,除了书商大量刻印外,民间手抄本也非常流行。
舒化这直接就要给魏广德整一本手抄本,魏广德也只能微笑点头以示谢意。
是的,《金瓶梅传》虽然已经流传开来,但并不是书商所出,所以没有刻板书,都是手抄。
若真是书商出书,作者自然就隐瞒不住身份了。
而之后流传的刻板,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侵权作品,并无作者授权。
一阵闲聊中,台上表演还在继续,“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大小三军,听吾命令.....”
这是演到安史之乱,长安大乱的情节了,众人自然知道那段历史,也都是微笑听戏。
不过,段台词儿听到魏广德耳中,却忍不住一惊。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他自动过滤了后面行军打仗的戏份,而是低声默念了前面那段话,不知怎滴,他就想到了今日之事。
魏广德穿过来以后,虽然没有立下什么宏图大志,要什么一生富贵,当初也不过想解决温饱而已。
想当初,因为对穿越过来产生的惶恐,魏广德最大的心愿就是去九江城里九江钞关当个公务人员,吃皇粮。
当然,住进城里也是他的目标。
不知不觉走到今日,或许真是穿越者冥冥中自有天佑。
应该说,有他这个穿越者,万历大明已经改变了许多,不再是张居正执政时期眼睛只看向内部,全力解决内部已经腐朽非常严重的问题。
利用大明的底子,魏广德一直在致力于推动大明看向海外,并付诸实施。
是的,大明虽然内部不堪,但虎死威犹在,大明底子好,即便西班牙、葡萄牙开始了大航海时代,但论综合国力,大明依旧是这个世界当之无愧的霸者。
当然,这个时代并没有综合国力一说就是了。
但是,魏广德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行为做事似乎变得自私起来,做什么事儿不是从国家民族利益考虑了,而是为自己,为以他为中心的小圈子考虑。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说的真好。”
魏广德忽然自嘲道。
或许,他已经被权利遮住了双眼,已经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而他自以为是为国家民族所做的那些事儿,似乎也是因为他要提拔他身边人才制造出来的。
想到之前,和朱衡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心里就打定主意,打算否掉张居正提议让潘季驯治水的尝试。
是的,就是尝试。
朱衡、江治领导的工部已经对治理黄河没有办法,只能选择保守应对,也就是堵了就淘,溃了就修。
“潘季驯.....潘季驯.....”
很快,魏广德终于还是想明白了,既然工部无能为力,何不让这个赋闲在家的潘季驯试试,兴许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他真有了其他办法也是未知。
不过想到朱衡对潘季驯的态度,魏广德想了想,知道不能直接说这个事儿,得婉转点。
于是,他靠近朱衡小声说道:“士南兄。”
“嗯。”
朱衡看了他一眼,重新看向戏台。
“今日之事,我是想来想去,觉得似乎还是应该按张首辅的意思来办,让他举荐的人来管理黄河。”
魏广德小声说道。
“为何?”
潘季驯目不斜视,只是小声问道。
“黄河之事已然如此,早晚都会出大纰漏,与其到时候问责工部,不如让第一责任人从江治身上转移到那潘季驯那里。
如果潘季驯真能治理好黄河,自然最好,让他挂个工部侍郎总领河工未尝不可。
若治水失败,则主要责任在他,工部虽然无法推卸责任,可毕竟小许多。
有张首辅在前面顶着,我也好帮着转圜一二。”
魏广德直接就把他打算让潘季驯背锅的意思说了,朱衡这才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回头继续看着戏台子上的表演。
虽然看上去他是在看戏,不过其实内心也在盘算此事利益得失。
作为工部尚书,自然应该尽量处理河患,可是黄河的问题,在他这么多年的工部履历来看,真的是非人力所能及。
治不了。
再想到潘季驯,当年他和潘季驯的矛盾,其实就是应该疏浚河道还是开挖河道。
当初徐黄泛滥,他主张开挖新河,绕开黄河最危险的地段。
而潘季驯主张疏浚,虽然最后看来是他对了。
现在运河新河已经运行很长时间,航运一直保持通畅。
“堵了又疏,疏了又堵,这得折腾到什么时候。”
朱衡心里哀叹。
黄河啊,虽然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但也是历朝历代都最头痛的大难题。
“我怕让他复出,舜卿会压不住他。”
舜卿,自然指的就是江治,那是他的字。
“有我,我会把他按在河道总督这个位置上,大不了让他挂尚书衔,实在不行就去南京好了。”
魏广德随口说道。
反正大明早就准备了一套班子,掌部尚书,北京有,南京也有,只不过管辖范围小了许多而已,但品级待遇是一样的。
就算潘季驯功劳大,那又如何,给你相匹配的官职,难道还不服气了。
“我没意见。”
终于,朱衡还是点头,同意了让潘季驯复出,总理河道事务。
第二天,魏广德进了内阁处理了半天公务,下午散衙前去首辅值房,直接把他和朱衡商量的结果告诉了张居正。
“既然如此,那给他什么职衔为好?”
张居正见魏广德和工部已经不反对,于是马上说道,“之前,他好像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右侍郎主持过河工。”
张居正说的是隆庆五年的事儿,那时潘季驯负责过一次河工,但结果完工不久就出事儿,因而遭遇弹劾,被罢官。
“还是这样吧。”
魏广德的意思,就是官复原职。
“加个提督军务,你看如何?”
张居正建议道。
给潘季驯提督军务,当然不是让他转武事,而是方便调动周边卫所护卫河工,关键时候也可以让卫所出力,参与河工建设。
魏广德只是稍微想想就点头答应下来,“那就以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右侍郎总理河漕,兼提督军务。”
“大善。”
张居正拍掌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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