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11日清晨，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

        细雨绵绵。

        昨晚是柏林世界杯决赛，意大利对阵法国，街上空荡荡的，红绿灯孤单地来回变化。

        昨夜整座城市的人都聚在不同的电视机前，喝着啤酒，大喊好球臭球。

        楚子航平躺在窗帘照进来的微光中，双手交叠在胸口，盯着屋顶的珐琅吊灯。

        昨晚妈妈和闺蜜们尖叫了一夜，她们欢呼着齐达内之名，像是在赞颂上帝。但法国队昨晚输了，妈妈和闺蜜们没有像有些疯狂的球迷一样投掷喝空的啤酒瓶，她们照样欢呼叫好，像是在参加庆典，谁输谁赢都是令人欢愉的节目。

        她们干掉一箱啤酒，在午夜时漂亮怪阿姨们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跑到花园里手拉着手发癫。

        不过也没什么，随她们闹吧，偶尔发发疯也好。

        楚子航的姥姥说妈妈天生就是享福的命，她就该过这样的日子。楚子航这时就会想起雨夜里持刀而立的男人，与他背靠背的少年手中长剑扬起扑天的血幕，二人在电闪雷鸣中脸孔如同坚硬的寒岩。

        他从床上坐起来，一丝不苟地穿好衣服，把篮球队服塞进旅行袋，拉开窗帘，外面斜风细雨，楚子航静静地盯着楼下零星几个持伞的路人。

        “路明非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脑中倏忽闪过那个少年的身影，他坐在奶茶店里聊天的时候眉宇带笑说着烂话像是你的知心哥们，但他拦下自己的君焰屠杀死侍的样子又煌煌如同天威。

        楚子航其实并不确定路明非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他心中善变的人总是带着极强的吸引力，他们上一刻还和你眉飞色舞地谈天说地，下一刻就可能化身为某个神秘的符号铭刻在世界的中心让人难以忘怀。

        路明非就是这样的人，楚子航又想到了楚天骄，他也是这样，像一枚硬币一样延展着自己的不可能，两面都是他，但两面都不能说是他。

        楚子航忽然有种预感，自己将来很可能还会遇到这种人，并且还会有很长的故事……但这种预感他无从说起，像是窗外的雨丝一样蓦然落地消失不见了。

        楚子航转身，提着旅行袋和书包走出房间，轻轻推开自己妈妈的房门，房间里的冷气他昨晚调过了，27c。

        这群阿姨在看球的时候饮酒欢歌热血沸腾，所以把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楚子航等她们玩累了，犯困了，就把热好的牛奶给妈妈送过去，看着她喝完，然后默默把空调温度调高，防止这群只穿着丝绸睡衣的阿姨着凉感冒。

        保姆佟姨总劝楚子航别管这些事，让她去做，楚子航要去上学，需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但他每次都婉拒了。有些事他必须亲自去做才放心。

        楚子航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很别扭的人，他看不到的事物就像模糊的符号，所以他要去亲自看看，去记忆，防止那些东西被他遗忘。

        楚子航吃过早饭，楼下继父安排好的司机早已等待多时，他钻进车里，宝马平稳地驶离小区，向着仕兰中学行进。

        楚子航看着开车的男人，他的后背很结实，双眼乍一看是模模糊糊的，但仔细观察的话会惊觉那里面偶尔会闪过一道锐利的寒光。

        所以这个男人在平常没事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戴上墨镜遮掩。

        据继父鹿天铭所说，这个叫冯宏的男人是退伍老兵，在东南亚拿过功勋的，被自己高薪聘过来做贴身保镖。两人以兄弟相称，这次特地派他来保护楚子航的安全。

        自从上次叶胜的事暴露以后，楚子航蒙混过关的说辞并没有赢得自己继父鹿天铭的信任，他给楚子航安排了冯宏这么个司机，说是每天护送楚子航上下学，实际上就是来监视楚子航是不是和社会上的危险人员来往。

        楚子航对于这个精壮的汉子随行没什么意见，毕竟路明非现在有了着落，陈骏也承诺会保证自己的安全，邹宇那边是被卷入混血种斗争的普通人，陈骏也答应了会对他进行保护。所以自己暂时不会再和那些危险的事扯上关系了。

        楚子航现在在做的事就是默默上学，等待时间到了，他就向陈骏提出申请，让卡塞尔学院在华夏这边的分部推荐自己去美国的卡塞尔总部入学。

        楚子航把目光转向窗外，雨渐渐停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上午校庆发表演讲，中午放学后去练剑，下午放学后参加篮球训练，然后去练剑。”楚子航在脑中组织着行程，却有些无奈。

        如果他现在可以提前入学卡塞尔，说不定就有机会练习自己的言灵·君焰了，尼伯龙根的身陷重围让他耿耿于怀……路明非救了自己太多次，自己每次被救下来都是转身而逃……

        但他总觉得不甘心，楚子航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要强的人，但他不喜欢总是被人救下来然后就仓皇逃命，特别还是路明非这个对于自己很重要的人。

        路明非是恩人还是朋友，楚子航现在已经不想分得多清了，他只想提升自己的实力，所以他现在每天抽空拼了命一样练剑，晚上还要熬夜研习陈骏送来的卡塞尔学院各科目的通用教材。

        他把一天的行程排得满满的，也就把自己的脑子塞得满满的。但闲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会想到路明非，心想自己还有没机会再和他站在一块战阵杀敌，自己有没有机会替路明非挡住扑面而来的敌潮。

        “我不会一直这么弱，路明非……我早晚也能帮到你的。”楚子航在心中自语，手指的骨节攥得微微发白。

        “到了。”宝马稳稳地停在校门口，开车的男人回头看一眼坐在后座的楚子航，“去吧，中午我来接你。”

        “谢谢宏叔。”

        楚子航拉开车门，也没有打开伞，就迎着极细的雨走向仕兰中学的校门，这时候车里男人喊住了他。

        “打上伞吧，别把头发淋湿了。”冯宏摇下车窗喊道，“铭哥嘱咐过我，让我照顾好你。”

        “……好。”楚子航转过身，冲戴上了墨镜的男人点头，撑开了黑色的雨伞，走进学校。

        宝马在身后启动发出低沉的咆哮，楚子航面无表情地走向教学楼，实际上他自己觉得很多时候没必要表情那么丰富，心中要想的事太多了，都露在外面会让别人觉得你是个神经病或者你在练习变脸。

        楚子航脚步轻捷穿过仕兰修剪得平整的绿化带，即使细雨蒙蒙，校方雇佣的那些大叔大妈还穿着灰色的制服拿着园艺剪梳理着那些品种名贵的苏铁和香樟。

        楚子航匆忙间瞥到一个花白头发的园丁，他的背佝偻着，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杂务人员，但楚子航却总感觉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这个老人熟练地操作着园艺剪修理枝杈，看上去是个老园丁了，他的气质和其他人截然不同，手在挥舞剪刀时稳得像是在打铁，又像是在拔刀。

        楚子航内心迅速把那些违和感梳理明白了，这个杂务工的年龄明显比其他人大一些，而且他的动作更纯熟专业。

        但是符合逻辑的解释随即涌上心头，这个老人很可能是学校专门雇佣来教授其他杂务工的专业人员，他有更长的工龄和更纯熟的技巧也是理所应当。

        这些条理的念头从出现到消逝仅仅只是楚子航脚步稍缓到他继续迈步的几个呼吸之间。他心中有了答案也就没有再继续去观察，而是迈步前行了。

        楚子航没有继续想下去，毕竟这只是生活里的一个极不起眼的细节，而楚子航现在在名义上，已经作为一个高中生重新开始日常生活了。

        他沿着阶梯缓缓爬上四楼，轻轻甩干雨伞。四楼的阶梯上来后，正对面就是校长室，楚子航是最被校长器重的人才，所以他也是这里的常客。

        而此刻楚子航看着那扇熟悉的对开红色木门，它现在敞开了一条缝，楚子航透过那一道缝隙，看到了校长室里坐姿端正的红发少女。

        那一瞬间楚子航的瞳孔猛地缩到了极小，同时内心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路明非回来了。

        他迅速平稳下来呼吸，转身来到自己的班门口，把雨伞收好挂上伞架，然后有条不紊地整理了一下身上校服的褶皱，清了清嗓子，掏出书包里订得整齐的校庆演讲稿，脚步轻捷地走回校长室门前，伸手叩门，一轻二重。

        “进。”

        听到屋里校长的回话，楚子航这才轻轻推门而入，进门的瞬间他不留痕迹地扫视整个校长室，坐在正位的中年人就是仕兰中学的校长，而坐在他对面的则是穿着深色定制西服、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男孩。

        他脸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此刻转过头和楚子航对视，二人都微微一愣。

        楚子航盯住了男孩定制西服胸前那一块烫金的铭牌，心中默念：

        “Ri. Lu……？”

        “路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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