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城南,远郊,大片苜蓿田里,李笠带着薛氏姊妹漫步其间。
薛氏姊妹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的苜蓿田,仿佛身处紫色的花海之中,姊姊薛月嫦高兴得翩翩起舞,仿佛在花从中飞舞的蝴蝶。
妹妹薛月娥则吹起笛子,为姊姊伴奏。
姊妹俩从小接受歌舞训练,基本功扎实,两人产后身材恢复得不错,所以薛月嫦舞姿依旧优美迷人。
薛月娥吹着笛子,并不是呆呆站着,同样随着旋律轻轻起舞,让李笠看着看着,只觉心情大好。
再看看眼前一片紫色,渐渐入了神。
马吃草,这是常识,但牧草也分种类,其营养含量高低,决定了马匹的生长速度。
草原上的马,走到哪吃到哪,有草就能活,但要承担“重任”,还得喂精饲料。
被人役使的马,无论是战马、驮马、骑乘马,因为负担大幅增加,所以随便吃草只能确保“饿不死”,却不能保证“有力气”。
道理和人一样,一个人若每日喝稀饭也能活,却干不了重体力活。
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扛大包,重体力劳动者的饮食总是要尽可能的好。
战马也是如此,毕竟要托着两三百斤的负重(人和人身上穿着的铠甲)在战场上疾驰,亦或是大范围迂回,本身必须强壮有力,且有耐力。
那么,战马吃的牧草(饲料),搭配精饲料,必须富含营养才能长得膘肥体壮。
所谓的营养,其中就包括蛋白质,如此方能长肉。
蛋白质指的是植物蛋白,而苜蓿的蛋白质含量在牧草之中属于较高水准,紫花苜蓿则是苜蓿之中蛋白质含量最高的少数品种。
这是李笠那一世从闲谈中知道的知识。
同样吃一斤草料,马从苜蓿里摄入的蛋白质,要比寻常野草高得多,正如人同样吃一碗饭,吃稀饭和吃干饭的效果完全是两码事。
如果马吃的是野草,即便整天都在吃,摄入的营养也很少,虽然不至于饿死,却很难长得高大健壮。
但马若全用精饲料喂养,成本过高,大规模养殖根本养不起,所以折中的办法,就是大量种植优质牧草——苜蓿,确保马吃得好。
据说在汉时,苜蓿自大宛传入中原,有黄花苜蓿、紫花苜蓿等种类,数百年过去,苜蓿作为牧草在中原地区广泛种植。
所以李笠组织人力物力,开辟荒地,引种紫花苜蓿,作为战马的主要口粮。
富含植物蛋白的大豆(菽),同样也在种植,作为精饲料使用。
李笠这么费尽心思种植牧草,为的就是确保战马能有充分的蛋白质摄入,经过锻炼,能够明显长肉,力量自然就会随之增加。
又喂粟米,让战马摄入更多的碳水化合物,能够快速长膘(脂肪),耐力自然就会增加,关键时刻熬得住持续作战。
这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光靠种田是办不到的,而繁殖鱼苗获取的暴利,在养马的巨大开支面前,也显得黯然失色。
想着想着,李笠觉得有些烦躁。
本来这该是朝廷马政该解决的事情,如今他一个徐州刺史,‘自筹资金’种牧草而不是种粮食,这叫什么事?
朝中衮衮诸公,对马政根本就不上心。
这也怪不得朝堂“大佬”不上心,毕竟马政是朝廷的事,是皇帝的事。
而皇帝...皇帝倒还算正常,继位以来的所作所为,李笠认为总体上还是不错的。。
既没有沉迷酒色、荒废朝政,也没有屠戮大臣、士大夫,更没有什么倒行逆施,很少大兴土木、滥用民力。
即位后,接连平定叛乱、收复失地,虽然没能收回益、梁,却新得沔北及淮北徐州。
虽然连年用兵,但不算是穷兵黩武,大体上来说,也不怎么折腾百姓。
当今天子从先帝手中接过的风雨飘摇的江山,如今六年过去,算得上‘风波平’。
按照传统眼光来看,当今天子称得上守成之君。
可问题是,这位守成之君接过的是个烂摊子,烂得要散架的那种。
光靠守,可守不住,得改革,剔除腐肉、剐掉烂疮,国家才会恢复生机。
之所以如今表面光鲜,全靠这几年一连串的军事胜利来续命,但当年先帝遗留下来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性解决,迟早还会发作。
这不是李笠胡思乱想,他仔细观察过如今时局,发现侯景之乱爆发前梁国存在的问题,现在大多数依旧如故,并没有得到解决。
就和开车一样,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头,开着一辆故障重重、随时都会失控的汽车,行驶在险峻的山路上。
驾驶员突然脑溢血,前方是连续几个急转弯,稍有不慎就会坠落山崖。
其子坐在驾驶座,握着方向盘,都不知该怎么办。
多亏突然冒出来个“金牌代驾”帮忙开车,勉强躲过一连串“夺命弯道”,进入一段相对平直的路段。
虽然看上去这辆车开得很稳,能一直开下去,可车上的毛病依旧存在,总有一天会出事。
所以,得赶紧下车修车,而不是凑合着开下去。
现在,皇帝就如同裱糊匠,拼命裱糊着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以至于摊子看上去光鲜,其实依旧破烂。
难道皇帝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么?
李笠觉得饿自己能看出来的问题,皇帝肯定能看出来,但这几年的施政表现说明,皇帝却无力改变什么。
先帝当年开国时正直壮年,当时都感慨“朽索驭六马”,选择糊弄了事,那么儿子即位后,除了继续糊弄了事,还能做什么?
所以子承父业,继续大力崇佛,能糊弄一天是一天。
有铜铸佛像,没铜铸钱练兵。
李笠越想越烦躁,他明明知道鄱阳乐安有一个超级大铜矿,很容易开采,且已经探明矿脉,并为大规模开采提前做了多年准备,却迟迟不能付诸实施。
原因是朝廷不靠谱,皇帝一心一意做裱糊匠。
皇帝真要有了这个大铜矿,产出的铜只会变成各种补丁,去裱糊已经破破烂烂的摊子。
譬如变成以万斤为单位的佛像,或变成富贵人家醉生梦死的金银珠宝,却未必能成为国家财政支柱,引发一连串变革。
想到这里,李笠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若超级大铜矿开采了,哪怕只是初期的年开采量,也必然大得惊人,用来制钱,可以建立国家货币信用。
办法他都想好了,用水力机械来‘压制’铜钱,即铜钱是压制成型而不是铸造成型。
如此,制币成本就能明显降低。
这种压制铜钱,同样是五铢钱,但含铜量要适当降低,确保大规模水力制币时,每一枚铜钱的制币成本低于其面值(一文),从而改变千百年来的两个现象:
其一,朝廷铸钱,铸得越多,亏得越多。
其二,好钱的面值(譬如一千文),比这些钱熔化后作为铜料出售时的售价低(高于一千文)。
问题就在于制币成本,李笠觉得自己有办法让铸币变成赚钱的行为,至少不会亏。
然后通过一系列措施,确保新铜钱的信用为百姓接受,尽可能减少“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发生。
财政理顺了,干什么事都轻松起来。
简而言之,朝廷有了超级大铜矿这棵摇钱树,财政收入必然大涨,接下来可以做很多事。
然而,这需要一个锐意进取、有决心进行改革的皇帝,用雷霆手段横扫一切拦路虎。
还需要一个祭品,即牺牲。
因为改革必然触动既得利益者们的利益,而这些人非富即贵,且不会少了宗室。
众怒难犯,最后,皇帝或者继任新君必然把“改革先锋”扔出去,作为牺牲,平息众怒。
李笠不想变成牺牲,所以,除了装聋作哑,还能如何?
皇帝只能做个裱糊匠,那么超级大铜矿给国家带来的不是脱胎换骨,而是苟延残喘。
笑声将李笠拉回现实,他看着欢呼雀跃的薛氏姊妹,看看四周一片苜蓿,揉了揉太阳穴。
多好的超级大铜矿,难道就这么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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