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绵绵,兵卒无法操练,练不成兵的李笠,在军营边上的官署处理琐碎事务,并接见客人。
来客是主持交易市场事务的胡炜,这大半年来忙得不可开交,人都憔悴了许多。
李笠回京任职、监税,胡炜便为马前卒,忙碌起来,直到现在,将交易市场管理得井井有条。
“按照拟定的新条则,这退税范围扩大后,税收流失接近百分之七成。”
胡炜缓缓说着,面无表情,仿佛一个即将把自己子女卖为奴婢的母亲,眼神黯淡。
“交易市场会从总税司分出去,交由少府寺管理,各种交易规则大概不会变,不过,驵侩资格的确认,要重新过一遍。”
说到这里,胡炜的表情,就如同被卖到风月场的小娘子,即将接待客人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李笠一脸平静,问:“以你的判断,真要这么做,交易市场能撑多久?”
胡炜回答:“最多两个月,就会沦为权贵吸血的工具,名声狼藉。”
说完,一脸不爽:“无一例外征税的税关,以及所有交易必须在限定范围内交易的交易市场,两者密不可分。”
“他们,又想偷税漏税,又想要交易市场的好处,那是不可能的。”
“贪婪,无能!只会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真是又蠢又坏!”
李笠纠正:“不,他们不蠢,只是单纯的坏而已,只管自己吃得肥头大耳? 不管别人是否瘦骨嶙峋。”
“税关继续对没靠山的人严格征税? 但他们借助扩大了的退税特权,让税关对自己形同虚设? 还能形成成本上的优势。”
“然后掌握交易市场? 操纵竞价贸易,让那些没靠山的人? 只能在市场里接受他们的低买高卖,还无法反抗。”
“垄断渠道? 垄断市场? 对买卖双方两头吃,这种垄断式的中间商剥削方式,才是官商最喜欢的盈利方式,几乎不用动脑子? 就能赚大钱。”
“然而以扰乱市场、盘剥中小商贩为代价赚来的大钱? 只有少部分入国库,大部分,就进了他们以及靠山的钱袋。”
“所以,他们不是又蠢又坏,就是单纯的坏。”
胡炜听到这里? 按奈不住:“君侯,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胡作为非为?”
“你说他们是胡作非为?”李笠反问? 然后笑起来:“他们说这是正本清源。”
“人亡政息,是必然的事情? 给一个摇摇欲坠的大房子换腐朽的房梁,可比新建一座大房子? 困难得多。”
“所以? 对于寻阳王来说? 妥协更划算,况且他这个录尚书事的机会,想要抓住,就得妥协。”
“当朝皇叔那么多位,有资历有威望的,又不止寻阳王一个,他虽然最年长,却没谁规定,就得最年长的皇叔来辅政。”
“机会只有一次,寻阳王为了这个机会,必然得向建康城里的各方势力妥协,不然,就算录尚书事,这位置也坐不久。”
“要知道,太后可是提防着这帮小叔子,提防叔夺侄位,毕竟前不久,齐国那边才刚来了一出。”
见胡炜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李笠安慰:“人生不会坦坦荡荡,你也莫要往心里去,想开点。”
更应该郁闷的是李笠,胡炜见李笠一脸轻松,叹了口气,点点头。
。。。。。。
翌日,午后,私第,刚回建康不久的王琳,招待应邀前来作客的李笠。
“大王情况如何了?”李笠问,王琳摇摇头:“唉,就靠人参吊命。”
李笠又问:“那,将来王妃闹起来,你们怎么办?”
“还能如何,朝廷来定吧。”王琳不住叹气,他被湘东王叫回来,无非是给世子萧方诸撑腰。
湘东王知道自己一旦去世,王妃必然闹事,找太后哭闹,要让嫡孙萧庄继任湘东王王位。
于是湘东王把在淮北亳州任职的王琳叫回来,也好给王氏姊妹和萧方诸壮胆。
外任刺史,未得许可不得擅自离开任职地,所以湘东王在请辞“录尚书事”之前,动用权力,把王琳调回来。
王家兄弟,如今在世的是王珣、王琳,王琳比起兄长王珣,能力更强,更有胆识,人脉也更广。
给姊妹以及萧方诸撑腰,胜算更大些。
毕竟,涉及“兄终弟及”还是“父死子继”的话题,当朝太后以及宰辅们,不好反驳湘东王妃的请求。
虽然湘东王自有门生故吏以及心腹,但涉及这种事,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且湘东王死后,湘东王妃就是王府后宅之主,到时候搞起事来,王氏姊妹这两个妾,十分被动,萧方诸也不好对嫡母有什么过激行为。
毕竟东海徐氏子弟,在朝中也颇有任职高位者,湘东王妃的兄弟没几个在世的,却还有侄儿们可以依靠一下。
所以,湘东王让王琳回京,就是让王琳这个兄弟、舅舅,来尽心尽力给姊妹和外甥撑腰。
王琳明白事不宜迟,马不停蹄赶回来。
说了一会,王琳把话题转到另一边:“我有所耳闻,说等寻阳王录尚书事,于军事这边,要重用勋臣子弟、将门之后。”
“虽然不知是怎么个重用法,不过,希望你莫要多想。”
“你这是安慰起我来了。”李笠笑起来,接过话茬。
“国朝定鼎,勋臣及将门子弟,出身为京兆韦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又有南归的泰山羊氏等,他们虽然比不上王谢高门,但名声依旧显赫。”
“朝廷用他们来装点门面,和齐国那边比起来,也颇为气派不是?”
“况且远亲众多,在周、齐两国,都有同宗子弟身居要职,关键时刻,这种宗亲关系,能派上用场也说不一定。”
“譬如招降纳叛,同宗之谊,天生就能拉近相互关系,若招纳其他士族出身官员,士族对士族,也让对方觉得有面子。”
王琳听出李笠语气中的“怪调”,却不接话,而是听着。
李笠继续说:“再说京兆韦氏,当年钟离大战,大破魏军的韦睿,威振天下,有韦虎之称。”
“其子孙在侯景作乱时,或勤王,或守台城,无愧国恩、皇恩。”
“其孙韦粲,为文帝心腹,侯景作乱时率军勤王,在建康鏖战,为国捐躯,同时战死的还有几个儿子,以及族人上百,可谓满门忠烈。”
“现在,朝廷要重用韦氏子弟,担当军戎重任,也是理所当然。”
“河东柳氏也是同理,而河东裴氏、谯郡夏侯氏,本就是国朝勋臣,在两淮深耕多年,如今对其子弟加以重用,无可厚非。”
李笠举例:“谯郡夏侯氏,郡望可就在如今的亳州地界,若以谯郡夏侯氏子弟任亳州刺史,对于收买当地豪族人心,大有助益。”
“虽然当年,夏侯氏出了个忘恩负义的逆臣贼子夏侯譒,但树有枯枝,不能就此否定夏侯氏子弟的一片报国之心,所以朝廷也该给个机会了。”
“而说到泰山羊氏,坚守台城的羊侃老将军,我可是佩服之至,如今泰山羊氏诸将,蓄势待发,为国效命,不会拖泥带水。”
“有这些勋臣、将门子弟在,朝廷不愁没有栋梁之才可用,让这些勋臣、将门子弟担当大任,才是正本清源之举。”
李笠的话愈发阴阳怪调起来,让王琳觉得十分尴尬,情绪不知不觉间被对方调动。
战场之上,出身有何用?
难道能面门中箭不死?头被砍断不死?还是报了名号就能打胜仗?
打仗,看的是实力,能打胜仗就是有实力,和出身无关。
自侯景之乱起,梁国国内战火不断,能否在战场上立功,机会对于武人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对于王琳来说,他是会稽兵家出身,大多数部下说得好听是江湖好汉,说得难听就是群盗。
十余年来,他们靠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流泪、流汗又流血,才有了今天的官职和爵位。
而不是靠抢勋臣、将门子弟的机会,捡便宜捡回来的。
现在好了,国内无事,也无外患,就觉得我们是粗鄙莽夫,觉得摆不上台面。
要让士族子弟取而代之,登堂入室、谈笑风生,我们就被拒之门外,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真是岂有此...
王琳越想越不痛快,却忽然惊觉:我怎么被李笠给带歪了?
明明是我来劝你想开点,结果变成我想不开了...
他收拾心情,看向李笠:“寻阳王录尚书事,执掌朝政,总是要考虑多一点,有些人事任命,我觉得应该是表面功夫,所以,莫要往心里去...”
李笠见王琳一副“明明自己一肚子火,还要劝别人冷静”的样子,真想笑。
人亡政息,主政之人一换,政策大调整在所难免,古往今来大体如此。
所以,李笠敢搞事的前提,是有能力平事。
湘东王完蛋,接任“录尚书事”的必然是某位皇叔,退一步是某位老资历的宗室藩王,再怎么轮也轮不到李笠。
除非他直接造反、夺权。
寻阳王录尚书事后,必须“回馈”支持者们,接下来定要“正本清源”,如此,才能做到“人心所向”。
“尚书省会很热闹,今日,寻阳王正式录尚书事。”李笠说完,喝了一杯茶,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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