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在那滟光浮动的幽冷黑眸间停了停,殷荃微微张大了眼眶,飞快别开视线,心中一阵腹诽。
这个鬼丫头……你丫到底是哪边的啊!
才进来这端王府没几天怎么就把她这个救命恩人给出卖了啊!
她磨牙霍霍甚是愤慨,愤慨之余,又暗生感叹。
深吸口气将视线转回到夏侯婴身上,她耸肩,那双璀璨如烟花般的眸光忽就暗了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沉声开口:“你第一次杀人,是几岁?”
“八岁,亲手杀了本王此生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敌人。”毫不迟疑的答,夏侯婴面色漠然,如冬季雪夜下笼罩了青白月光的冰冷湖面,半透明的珍珠白色雾霭盘旋其上,悠悠转转,徘徊浮动,自有一番别样清冷。
那清冷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他这张清绝天下,艳冠众生的脸。
听了他的回答,殷荃却不知道要如何再继续,就那样沉默着,凝望着,琉璃珠玉般华光万丈的黑眸里情绪复杂,有震惊有错愕,更有猝不及防的怆痛,直透过那一双黝黑眼珠向外渗透而出,眸光似血,染一缕残破的红,映出他清冷疏离的修长五官。
此时此刻,那些关于秦长安的,关于顾楼南的,关于天玺帝的,关于太子等人的一切一切的人和事都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无足轻重,她,耳畔间,脑海中,血液里,只回荡着那一句清冷漠然,似掐断了碾碎了所有情绪的淡淡言语。
倘若她从前并不清楚他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那么现在,她清楚了。
并没有回避她那令人看不透彻却又好似将所有情绪都流露出来的秋水剪瞳,夏侯婴抿直唇线,继续说了下去:“在知道了那些过去的事之后,你会了解,本王,并不如你所想那般。”
“说什么鬼话,我说过,若你不离,我便不弃。我殷荃,向来都是言必行,行必果之人。”很快回神,殷荃冷冰冰的反驳,钻石星辰般的眸子里娇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夏侯婴不曾见过的笃定和坚持。
垂落视线在她身上,夏侯婴菲薄的唇锋不着痕迹的翕动了一下,仿佛蜻蜓点水,在河面留下圈圈涟漪,翩若惊鸿的一下,从此便消失无踪了无痕迹。
这日,两人都没有再折腾些什么,却是第一次同房共枕。
不明真相的众人在房外守了一夜,漫说是哈日那和练红绫这两个野性难驯、生性大胆的蒙部族人,就连结束任务刚刚回到府中的龙珏也跟着一并将耳朵凑到了门外。
直令府内的白衣卫士们唇角狂抽,根本看不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殷荃便随着夏侯婴上路了。
马车自然是由卫钧准备的,监察御史阮大人一早便由自家小厮以软轿抬了过来,一行人趁着月亮还未退去,便已经乘着马车出了城。
为防止旅途不便,殷荃是换了男儿装的,看上去俨然以为丰神俊朗的偏偏公子模样,眉眼间几分媚色几分倜傥。
瞧着与夏侯婴坐在一处的殷荃,阮大人的视线不受控制的直往两人身上飘,直到一线冷冽漠然的声线响起。
“阮大人,南方多县受灾,唯独邱成县的折子一拖再拖,不知大人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夏侯婴的声线始终清清冷冷的,甚至带着一抹淡淡悠闲,仿佛在说着一件极尽平常之事。
闻言,阮正德身子一耸,飞快将视线从那两个紧紧相挨的肩头上挪开,提了手臂略施一礼,应声道:“回王爷的话,微臣以为此事应为其特殊地理环境所致,并非……”
“依大人的意思,倒是本王多疑了?”眉梢一挑,夏侯婴深沉清冷的黑眸间径自涌现一抹幽幽蓝芒,直透着一股凛冽。
“下官不敢!”惶然低呼,阮正德将视线深埋与胸口,心脏“咚咚”的狂跳起来。
年过花甲的老官憋屈啊……
十一月初六便可褪去官服告老还乡了,谁知如今竟摊上了这么件差事……
朝中大臣多为国师淫威所胁,也就苦了他们这些个中立派。
若非他致仕在即,也断断不会将这等出力不讨好的差事给接下,万一一个不小心触了太子和国师的逆鳞,他这把老骨头还不够他们拆分的!
眼前这位……似乎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况且,这位似乎还有些特殊癖好……
真是世风日下,世道艰难呐……
越想越觉得胸闷气短,阮正德一阵唏嘘。
听着夏侯婴与阮正德之间的对话,殷荃才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说话的艺术。
这一句话中包含的深意简直是九曲十八弯,没个聪慧过人的脑子还真容易被绕进去。
想想这些生在帝王家的人,皇命天授,却是活的如履薄冰,比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更可怜。
万里江山,不过虚梦一场……
“罢了,大人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短暂沉默后,夏侯婴垂了视线,眸中凛冽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氤氲雾霭般的幽然。
不再理会阮正德,他默不作声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专心看了起来。
见状,阮正德微愣,经过方才的惊吓,此时此刻,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沉默不语的敛着视线。
视线在地图上交错的蓝黑两色线条上来回扫视,夏侯婴那两片落雪红梅般的菲薄唇抿了抿,清绝冷峻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上去俨然像尊集天地之气日月精华的玉雕,莹润流华,不可方物。
各州各县上报的灾情当中,邱成县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县城,后果却是最为严重的。
这当中,定有什么原因延误了奏折的递呈……如此,才酿此大祸。
如是暗忖着,他伸手撩起四方形窗口的帘子,朝驾马的卫钧道:“此处距离渡口有多远?”
“不远,就五里。”卫钧答。
“弃车骑马,我们改走水道。”沉声吩咐了一句,未及夏侯婴说完,马车便很快停了下来。
“王爷,何以换马?”心中一惊,阮正德张着眼眶,满目不解。
“保命。”轻描淡写的朝那中年发福的身子睨去一眼,夏侯婴说完,便起身跳下了马车。
下车后,夏侯婴几步便走到车头,与此同时,卫钧以及其余几名随从已经牵着缰绳候在了那里。一行人策马离去后约莫半个时辰,顾楼南及其心腹也已经追到了马车边。
未及几人靠近,只听“轰”一声巨响,马车竟突然自爆,四散飞射的碎片如影似电,铺天盖地般朝着顾楼南等人罩了下来。
缓缓放下用以遮面的手臂,顾楼南望着那一地的焦黑,细长的凤眸微挑一端,原本微微抿起的唇角径自浮现一丝邪惑的笑意。随即收缰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的方向绝尘而去。
只听身后蓦然有数只飞鸟冲破树冠而出,掀一阵扑棱棱的凌乱声响,阮正德皱了眉,遂收起视线望向前方那道笔直如玉雕般的雪色背影,继而用袖口蹭去额前渗出的汗珠,心中似被重叠往复的蛛网所罩,一时间恐惶不已。
察觉到身后传来的隐约声响,殷荃也扭头朝后望望,恰好瞧见了正在擦拭冷汗的阮正德。
抿抿唇,她收起视线朝并行在一旁的夏侯婴看去,只见他那张清绝冷艳,宛如白玉雕塑般的精致面容上一丝波动也没有,像是并不在意从身后山林间传出的那时有时无的细微声响。
见状,她心中微动。
难不成……方才那响声,便是夏侯婴所为?
思及此,她又回想起先前他遭人刺杀时那顶淬满了剧毒的雪白软轿,紧接着眸光一暗,朝他望去的神色里径自染上几分探究。
不知刚刚那阵声响过后,又会有多少人死于他手……
一行人在前往渡口的道路上还算顺利,直至登船,都未曾再生变故。
昭阳,东宫。
“又被他给躲过去了?”负手立在朱红似血的圆形花窗前,太子背对着顾楼南,声线阴冷低沉,几乎一瞬便将这整座东宫正殿内的空气给寸寸冻结,直冻入殿内每一人的骨血里。
闻言,顾楼南面色不变,只以眼神示意侍奉在一旁的宫人们退去,随即调整了一下那华丽无匹却是泛出阵阵古银光芒的纯黑袖口,遂迈开同色锦靴,缓步走到太子夏侯珏身后,低声应道:“殿下不必忧虑,微臣,已有准备。”
听罢那道从身后传来的轻缓语调,夏侯珏眉心微蹙,随即转身朝那恭敬俯首的人影睨去一眼,黑眸间暗流涌动,却始终令人看不出其中究竟存蓄着怎样的情绪。
眼见太子似乎生出了一些兴趣,顾楼南不疾不徐的将身子扳直,双手掩在宽大的纯黑袖袍内,微微上翘的眼尾染一抹不着痕迹的媚光,像盛放于沉静黑夜中的紫罗兰,妖异艳绝,淬满剧毒。
盯着那双宛如地狱毒花一般的眸子,太子抿了唇线,鹰隼般锋锐的眸光暗了暗,迫人之势缓缓淡去,常态复燃。
“去将如意唤来,本宫,有事要吩咐于她。”
“是,微臣,这便去。”
唇线微挑,顾楼南弓了身形,很快便从东宫退了出去。
站在船头,殷荃单手托着下巴,看两岸山川。
天色渐深,星光已现,两岸山峦宛如盘踞休眠的上古凶兽,黑黢黢的轮廓看上去颇有些形状可怖。
河水潺潺,她突觉身后有什么人凑了上来,猛地回头,正正撞见那双如珠玉如月轮般的狭长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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