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 午时三刻
三人出了杨府,就看到驸马都尉已然在对面大门外等候。
这驸马李玮并非纨绔子弟,早年也是寒门出身,也是个会待人接物的。见到杨惟德远远躬身施礼,再与李承庵见礼也是毕恭毕敬;杨惟德引荐沈括时,更是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
“早闻杨大人提起,沈先生乃是懂得天文能算星辰的少年逸才,所学精深能可为官家分忧,今日有幸一见,正有些事情要向沈公子请教。”
“云麾将军过奖。”沈括客套道。
虽然李玮满口都是场面上客气话,但确实说的人心里暖呼呼的,他身为驸马都尉,原本礼数上也大可以略敷衍些。
三人跟着驸马一起进了大门。却见驸马府大门口搭着架子,正有工匠爬上爬下修门,因为杨惟德上次来看到门槛低矮且有裂缝,聚不住风藏不得气,朱漆色大门与驸马命格不符,得换成褐色。两座石狮子未按乾卦之相摆放西北,且石基座根基小,挡不住煞气,也正在更换。正门后影壁也正在敲敲打打,安装琉璃麒麟。麒麟作为瑞兽也有喝退是非小人的作用。
自前些日子,驸马请杨惟德过府看过格局后,便开始这些工程。大宋崇信鬼神之风,自先帝接天书、封泰山后,自大内传入官宦,再入民间,从此不可收拾。
一行人穿过前院,过游廊到了后面花园,这宅子还真是够大。
花园里正有人在栽植树木,看上去是桃树。
“杨大人。”驸马指向那片桃树林,“按您的吩咐。在这青龙位上,砍了老槐,重新种上一片桃林以期姻缘顺利,又修整煞位池塘,引入活水驱离作梗小人。原本以为须三四月间,桃花开放后才有奇效。不料,只两日竟有大改观。”
“哦,这么快?”杨惟德似也吃了一惊。
“今日设宴,一是为了感谢扬大人指点迷津之恩,二来也为因公主回赠我的一些宫中好物件,都是些外面不多见的,故而请诸位一同观瞻。”
众人一听都明白了,原来驸马如此好心情,是因为公主给了他好脸色。竟然还回赠了东西。看起来,送假画被揭穿的事情算过去了。
关于公主看不上驸马的传言已然是街知巷闻。沈括来京城也才七日,已然知道这位驸马都尉云麾将军,并非浮浪无才之人,也是书画双绝,尤工草隶、飞白;水墨丹青更是自成一体,但是长相却有些普通,时常说话还有些结巴。然而杨惟德只来了一次提点了一下阳宅地理,非但公主回心转意,似乎这驸马说话也不结巴了。
驸马兴冲冲在前面摇头晃脑,从背影看,还有些含胸驼背。
三人跟着进了书房,却见一副四折屏风立在那里。上面画的是含苞欲放的花朵。
沈括走在李道长身侧,不期看到道长脸色微微一怔,随即又恢复如常。
“诸位,这便是公主回赠的内府收藏,蜀锦玉屏。”
沈括与杨惟德都走近细看,唯有李道长站在众人后,似乎刻意保持了距离。
却见四扇屏上各画了:桃、荷、菊、梅。象征春夏秋冬。
沈括走近细看这几幅屏风,果然写意流畅。驸马自己最善绘画,自然是懂的。
“沈公子,观这几幅四季花卉,可有什么见教?”驸马得意问道。
“这些画虽未署名,看技法,却似是一个人所绘?”
驸马站立一旁笑而不语。
沈括察觉到一丝尴尬气氛,大概自己答错了,于是再从屏风这头走到那边,又细细看了一番。最后眼睛落到那幅“荷塘将雨图”上。这画中,狂风正起、乌云渐近,垂柳飘摇、荷花欲摧,大雨虽还为落,却让人分外揪心这荷花命运。
“这桃、菊、梅,三幅,似为一人所绘,只有这荷花,运笔略生涩,而韵味独厚。”
驸马抚掌赞叹:“沈公子慧眼如炬,端的是懂得画。可说说其中道理?”
“呵呵,驸马过奖,其实,只因为这似降未江路的大雨。”
“大雨?”
“另外三幅画:桃花含春、秋菊怒放、冬梅傲雪各有雅境,然而春色、秋篱、飞雪却又流于寻常,正所谓大巧若拙,大雅不彰,故而略欠新意。唯独这幅夏荷。这出水芙蓉,娇艳欲滴本无出彩,然而与这乌云相配,倒是艳俗之外却另有动人之处。其实何止动人,简直是让人心惊。”
“请教高见。”驸马正色道。
“这荷花,原本含苞待放,柔弱粉嫩,略带脂粉气,却无端加上了山雨急来欲摧花的险恶与躁气。尤其这花骨朵上的一抹血色,叫观者生怜,莫名惊心,其余三幅,无非是:好花、好景、好意境。只有这幅:恶云、恶风、恶时节,足见与另三幅,绝非同一人所绘。”
“沈公子高人。李某佩服。桃、菊、梅三幅,俱为太祖年间宫中圣手作,唯独这副雨中芙蓉,乃是花蕊夫人所绘。”
“是那位孟昶夫人所作?”
“绝无差错,正是她自作此画。如今公主将其赠我,也算阴差阳错物归原地。”
驸马压抑住得意之情,故作惆怅地四顾周围,这院落原本就是软禁孟昶与花蕊夫人的地方。他转身到了另一侧悬在空中的一座宫灯旁。
“这也是公主所赠大内所藏之物,看似平平无奇,却有个名号叫做‘烛影马走’又唤作‘走影’,乃是前朝巧工:‘木圣’喻浩专为这屏风而做,煞是神奇。”
沈括猜想,这个花哨的名字后面大概就是走马灯。走马灯他还买来拆过,无非是靠里面火光发出的热气升腾,催动圆盘上或犬马或花卉之类剪影转动,倒是并不算特别神奇。但是喻浩这个名字,还是让他警觉。目下唯一的线索,都料匠喻四郎,正是喻家机关术的传人。刚才还听怀良大师说,喻浩有一本册子《木经》,上册流传于世间,下册不见与人前,颇为神秘,怀良求看时,怀良也只抄了其中几篇。
“大人,这走马灯与屏风有关联?”
“问的好。此二物须同室才可相得益彰,我想这也是公主的绵绵情义,”说到这里,驸马几乎要飘起,“这烛影走马,确也就是走马灯,然而其内所走的不是市井上走马灯里的四匹马,而是四首诗,分别是咏颂桃、荷、菊、梅。若夜间,点燃宫灯,这四首诗便会映衬在屏风四季上。呵呵,诸位,可算得上相映成趣?”
“简直闻所未闻,喻浩的机关术果然登峰造极。”杨惟德故作惊讶道。
沈括没心思吹捧,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宫灯,灯架外面是透光的白色锦缎,做的精致却瞧不见里面藏着什么,这些诗是怎么转动,怎么显示的?这喻浩的名声倒是很大,都说是鲁班再世,写了那本怀良都夸的《木经》,但是他曾经主持修建的开宝塔木塔几乎倾倒,最后还是怀良主持扶正的,是否只是浪得虚名?
“沈公子,白天从外面看,这宫灯平平无奇,只有夜间点燃才可见转动的文字,我昨夜试过确实可见。”驸马笑道。
“是哪四首诗?”
“第一首是崔护的咏桃花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驸马背着手咏颂了这首颇应景的诗,似乎感受到了那份缠绵。
“后面菊梅两幅配了陶渊明的《饮酒》与杜甫的《江梅》,也不失风雅。”
“那……咏荷花的是哪一首?”
“荷花么……咳咳……配了一首李白的古风诗,却稍有些古怪。”驸马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便开始背诵那首诗: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
风胡殁已久,所以潜其锋。
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
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
沈括也领会到驸马所说的古怪,其实何止古怪简直有些煞风景。这首诗写的寒气森森,但如果它真能如驸马所言,在烛光里映到花蕊夫人的画上,倒是与这幅画的肃杀相配。这一诗一画,宝剑蛟龙,乌云深渊,狂雨催花,竟有些让人生寒的默契。
他努力想象着,若是夜间点燃这盏灯时会是什么样情景,却一时间无法凭空想见。
那边驸马李玮转而又愤愤不平地将他重金买画被公主身边小人“诬陷”为假画的丑事说了一遍,然后再次感激杨惟德指点他走过了这段艰难路程,如今苦尽甘来了。
道士李承庵和沈括一样对宫灯更上心,他走到宫灯前细看,发现一角上细微勒痕,微微皱眉。
“道长可有见教?”驸马观察到李承庵欲言又止。
“哦,贫道所知,这走影灯似为一对啊。”
“道长果然常入大内,所知甚详。原本公主便要回赠一对,各有四首咏花诗,却被身边那阉贼梁怀吉贪墨了一只卖到宫外,也许那只灯上的四首诗更吉祥和美,却被那厮坏了好事。似这等欺主……之罪,我若举发,皇城司少说要打他……三十板子,我只看在公主份……份上不与他……他……他……计较便是。”
驸马不再以小人二字指代,直接提了那个小太监的名字,并且又开始结巴。
“小人得志只是一时,驸马不必动怒。”杨惟德道。
“今日不提那穷酸饿醋……的……腌臜泼厮,免得……免得坏了兴致,走,我陪诸位一同饮几杯。”
沈括恋恋不舍离开那宫灯,一起去客厅,心里恨不得马上看到宫灯如何运转的,可惜现在天色尚明还无法观赏。
到了客厅,那里酒席已经摆下。李承庵道长师承正一与其他道派不同,倒是可以同席吃酒也不避荤腥,于是四人一起连吃带聊。起初驸马似还有些余怒,但是喝下两杯便释怀,开怀畅谈也渐渐不结巴了。
驸马提到现在天色还亮,无法观看那宫灯奥妙,他已经请了一些京中好友一同夜宴观灯,同时请来名动京城的青楼女子来弹唱歌舞助兴。说是还带来一首三变先生遗作。说到兴起,便请在座三位不如留下,夜间好观赏那宫灯。
李承庵似有心事,席间话不多,驸马一请也就借故推辞;杨惟德也不喜欢热闹,也推却说反正就在对街,什么时候来都行,不急于这一时。
沈括很想留下,想知道如何将诗映在屏风上的,是映在一幅画上,还是四首诗映在四幅画上?如果是后者,这喻浩的机关术又是如何做到的?由此不由得又联想到,若那喻四郎有此家传的技巧,是否就能做出全无破绽的“帽妖”?
然而他却不能留下,因为确实是有公务。徐冲那里刚得到喻四郎的线索去报告包大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抓人,今夜必须后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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