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 子时
沉闷的铃声从镇压天罡的石板下传来。这是何等诡谲的感受?那一串燃烧的巨大脚印就到了这块石板边上消失了。大傩师的那身累赘的衣服也在石板边上燃烧殆尽,那根木杖也丢在边上,尾端还在燃烧并冒烟,反而是正中的蒲团没有燃烧。
她的铃声却从石板下传来,声音虽然很轻但是并不太遥远,分明就在石板下面。
即便包龙图大喊一声打开石板,也并没有谁胆大道,立即行动。一则场面太过诡异。二来手边也缺少能下手,撬开石板的家伙。
仍然是沈括和徐冲两人壮着胆子,慢慢到了石板边上。这块石板和大殿里的其他石板并没有太大不同,四四方方,每边都有两尺长。说是金砖其实也就是一般的石砖。
徐冲拿起蒲团丢在一边。沈括则仔细观察石板四边的缝隙,确实和昨天上午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缝隙里面嵌着泥灰,早已经和石板板结在一起,没有撬开过的痕迹。但是铃声分明就在下面。他慢慢趴下,把耳朵贴在石板上。
现在他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下面的铃声——孱弱而又有规律,似乎是一只虚弱的手在摇动着。他的右脸贴到石板上时,左眼正好可以看到上面悬挂的天书。天书正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纹丝不动。刚才那个巨魔到拖着方相氏进来时,为什么不顺手毁掉它?那巨魔身高一丈多,如果加上手上木杖,将将可以够到啊?或许这天书真有法力?
这只是一转念臆想,让他惭愧于自己表面上对非理性臆断深恶痛绝,但是好像从来没与怪力乱神真正割席,每缝无解时,都会有这么一闪念的对超自然解释的依赖。不过现在,他不得不停下反思,因为石板下的铃声停止了,但是石板在发热。很快他不得起身,因为石板在发烫。
他站起时,地上石板四周的缝隙里开始沈腾起烟雾。周围人都吓的向后退却。即便是包拯也稍稍退却了半步。
徐冲从人群里挤进来。刚才沈括低头倾听的时候,他冲出大殿门口,捡起了李承庵丢掉的宝剑。今天他们奉了老包严令必须抓活口,所以都没带着刀剑,只随身带着锁链。好歹他还算机灵,终于想起了可以一用的工具,正是这把剑。那李承庵也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躲在人群后面看。他的四个徒弟是跑的一个都不剩下了。
徐冲将宝剑插入石板缝隙,试图切开连接处的粘合物,通常来说建造这样的大殿,下面是夯实的泥土,铺上消石灰,然后再铺设石板并用糯米之类的粘合物砌进缝隙。他发现手上宝剑划过时,完全是游刃有余,没有预料中插入坚硬物时的感觉。缝隙里的粘合剂正在软化,在发热。
不等他反应过来,被刺入的地方冒出火焰来,这是这里大部分人前所未见的绿色火焰。徐冲吓的丢下宝剑后撤,其余人也一起惊恐向后退去。
却见冒出的绿色火焰开始蔓延,很快石板四边缝隙都喷射出火焰来。
“难道是地狱业火?”一名捕吏道。
这句话吓到了周围人,于是人群后退的更快。
“快去打水来。”包拯喊道。
有几人纷纷逃离去找水桶打水。
然而那块石板并不消停,它开始向上拱起,如同下面什么蒸腾的东西要喷涌而出。奇怪的是,周围的石板全都纹丝不动,只有这块石板在动弹。
“《天书》镇不住了,是天罡要钻出来?”不知谁又想到了这一出,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吓到,收不住脚向殿外逃。
“都站住,不许跑!”包拯厉声大喊道。
他这一吼,恰好在时机上,大殿里的人都收住腿,生生停住。若再晚几分恐怕就止不住崩塌的人心,要四散逃窜了。
“即便是《天书》镇不住,还有我在。魑魅魍魉,又奈我何?”他跨大步走了上去,停在绿色火苗前。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怕还是假装无所畏惧,那火焰竟然消退了,也总算稳住了人心。
“快,拿水来!”
徐冲赶紧从边上提着桶不敢前进的差人手上抢过桶来,几步上前,就向那石板浇上去。
一桶水下去,立即发出呲呲响声,眼看着水从四边缝隙里渗下去,白烟迅速渗透出来,一时四散开迷了视线。
怀良和沈括也走到近前,等着水汽慢慢弥漫开。烟雾后面,铃声再次响起,这次真切得多,不再像是隔着一块石板,而是就在眼前。
等烟雾消散,就看到石板已然裂成几瓣,向中间拱起。就在裂缝交汇处,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来。手上正握着那只铜铃,它还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响声。那只焦黑的手上分明少一根手指。
“都愣着干嘛,撬开。”包拯大喊。
徐冲指挥其余差人靠近,别人都不敢近前。他只能自己带头握住那柄仍然插在那里的剑,将裂开的石板撬开,拨到边上。又是一股脓肿的热雾喷出,待雾气散了,可以看到下面蜷曲着一双裸露焦黑的双腿。
其余差人勉强上前帮忙,将其余碎砖挪开。下面尸体渐渐显露出全貌,是一个被烧焦的,犹在冒烟的女人身体,尸体没穿衣服,显然她被巨魔拽下时,燃烧的衣服留在了外面。当然也不算是一丝不挂,因为她的脸上还戴着一个面具。
“是大傩师?”沈括惊道。
怀良一直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听到沈括喊出大傩师三个字,似乎要说话却欲言又止。
包拯走到前面仔细观看。这赤裸女尸呈现怪异形状,蜷曲着。一只手向上握铃举起,一只手抱着那只宝函。
他这才惊觉,宝函也在这里,赶紧抬头看大殿供奉的巨大伏魔祖师案下,已然空空如也。昨天早上来时,这只宝函分明就在这里。怎么一转眼也到了下面?
“把人拖出来。”老包发号施令。
众差人无奈,七手八脚去拉拽出尸体。
这具尸体还有些发烫,表皮全部烧毁,发出一股恶臭。这人就这样被七手八脚拉到边上石板上。已经无法放直了,只能够搂着侧躺着。
有人找来一块布将身体盖住。现在只剩下那副诡异面具了。再看石板下面,那宝函歪歪斜斜压在了下面一口大缸上,已然砸破大缸上泥封,正好堵在那大缸口上。再看那缸大半还埋在地下,但是已经可以看到上面上横七竖八缠绕着几根粗铁链,四周散落着烧毁的黄色符咒。大缸被四方宝函撞到的处,已经破裂开,正渗出水来。怀良走到跟前蹲下,伸手触摸了一下缸周围夯实的地面,是硝石灰和夯土,还是热的。
沈括蹲到他边上小声问:“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怀良摇了摇头,却还是不说话。
“李道长,李道长何在?”包拯喊道。
“贫道……贫道在这里。”李承庵在人后小声答应。被赶到徐冲一把拽住,拖到老包面前。
“道长,这口缸里,就是镇压在下面的三十六天罡?”
“这……正是。吾师三十年前,帽妖乱后,捕来的三十六个天罡镇压在石板下,这大缸里,用铁链缠绕,符咒镇压。”
“劳烦你再来认认尸体,我听说,你三年前见过这大傩师真容?”
“见是见过,但是如今烧成这样,恐怕也认不得了。”
“徐冲!”老包又喊徐冲。
徐冲会意,硬着头皮上前,将那面具摘下。也是奇了怪,这张脸没有被烧毁,竟然还栩栩如生,完全就是死前的样子——苍白可怖,死不瞑目。
“她的脸倒是没事?”
“相公,一定是覆面挡住了火势。所以没毁掉面貌。”徐冲说。
他们一起回头看李承庵,只见他的的脸比死尸更苍白几分,嘴唇在微微发颤。
“道长,可是方相氏。”
“正是她。是她。烧成灰我都认得。你看她额头上蚯蚓状的伤疤,那天与我争论,论的我是三尸神暴跳,我这生都记得这张丑脸。”
包拯又到了那打开的地板前。看着下面的缸。
缸口上泥封已然塌陷下去,但是那只宝函堵在上面。似乎是大傩师被那恶鬼拖下地狱的时候,被这只缸挡住了,于是宝函砸在了缸口。
“如此说来,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倒是凑齐了?”
“是啊,相公,好生可怕。”徐冲说。
“徐冲,把那只盒子和缸都挖出来,我倒要看看,下面还藏着什么鬼?”
“会不会是下地狱的通道?”
“即便是入地府的通道,也给我挖。”
“是!”
徐冲今天豁出去了,带着几个人研究怎么把那只缸给挖出来,他们几个人抓住缠绕在上面的铁链,试图把它拎出来,但是这口缸如同生根在了地下,根本纹丝不动。于是只能等着其余人找来工具。
这边包拯突然想起了沈括,赶紧到他身边请教。
“如今又是这样怪异事情,二位怎么看?”
“必然又是什么恶毒伎俩,可是学生现在也还想不明白啊。”沈括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可能转眼间,把一个人塞进地板下?那地板分明已经浇实了,根本揭不开啊?是不是用那根木杖撬开金砖?”
沈括感觉老包思路已经被带偏了,但是他自己现在也没什么头绪。只能摇摇头。
老包四下找怀良,发现和尚已经离开到大殿门口,正蹲地上研究起地上痕迹。他赶紧赶过去。
“大师,有何见教?”
“我觉得……”和尚终于开口。
“觉得如何?”
“相公,您看这大殿门槛,有一尺高。”
“又如何?”
“那巨魔,到拖着一个人过了这道门槛,如何做到的?”
“自然是它力大无比?”
“不对,即便力大无比,要生拽一个人过去,也不容易。必然会有一些痕迹。”
“哎,也是我糊涂,让一群人冲进来,踩乱了地上痕迹。”
“我在想,刚才我们都瞧见了那方相氏分明脸朝下被拖进来,他脸上戴着金属面具,徐节级可是一揭也就拿下来了,为什么被这么一路倒拖却没掉下来?”
“是啊,不寻常的很。”包龙图一下子领会到了怀良看到的疑点。
“相公,我想试上一试。”
“如何试?”
“只需找一个和那方相氏相似高矮,体轻的,让力气壮的将他拖拉进来。看看到底会如何。”
“好。”
老包起身,随手点了一个矮小的差人,让他面朝下趴在在外面,又过来几个个子大有气力的,一人拽一条腿不管死活就向里面拉。
那躺倒的倒霉鬼,一路哭叫着被拉到门槛处,胯骨就卡住了。他大喊大叫着说疼,也没人理会,被又加进来的几个人一起硬拽过门槛,重重掉在地上,头上帽子也掉落下来,腰带也断了,衣服也被向前扯起,露出了肚子来。
怀良一直蹲着细看,看到那可怜虫肚子重重着地,便充满自信站立起来。
“大师,我也看得明白了。刚才那恶鬼倒拖的人,显然轻巧得多。”沈括说道。
“不单单是轻,即便是一个纸糊的假人,若倒拖走,贴身的衣服与这地板擦过,也会向前卷起,露出肚子来。那方相氏穿着一件大氅和披风,远不够贴身,身上还有那许多玉佩饰物,竟然没怎么乱。”
他说完又到门槛处蹲下查看,发现地面上杂乱脚印里隐藏着两道细微的擦痕,一直到门槛上都有。他用手简单比划了一下,两道平行擦痕间距离大概一掌宽。
“大师,又如何?”包拯追问。
“贫僧在想,所谓戏法,无非就是让看客们看到那些,想让他们看到的表象,隐藏起不想让他们看到的真相。”
“就是说,倒拖的那个人是假的?”沈括立即醒悟。
“不错。假人最怕什么?就是被人看穿衣服里面是空的。故而,衣服不能触碰到地面,那样就容易穿帮。”
“所以,刚才被倒拖进来的方相氏下面,藏着轮子?”
“嗯,从这里痕迹看,必然有轮子。所以……”
他抖擞精神起身,正好看到徐冲正在试着搬开押在罐子上的那个方形宝函。
“徐节级,不可!”怀良大喊一声,然而已经晚了。
徐冲已经搬动了那个宝函。只看到一道火光从下面喷涌而出,火光擦着徐冲的脸过去。
他被一股气浪推着,仰面倒在地上,正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却看到头上吊着的天书燃烧了起来。一团黑雾从那罐口喷涌而出,从那口里飞出无数的飞虫就在烟雾中乱飞。很快弥漫的大殿里到处都是。众人吓破了胆,纷纷四散。生怕沾染到这不祥的黑雾和飞虫
转而黑雾消散掉,飞虫也都不见了。所有人要么伏在地上撅起屁股,要么躲在供桌下瑟瑟发抖,要么躲在柱子后面呆若木鸡。只有老包、沈括和怀良三人站在门口,看着这狼狈的一幕。
“徐节级,你把天罡和地煞一起放出来了?还把天书给烧毁了?”
徐冲边上的差人惊恐道。
徐冲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打开盖子的盒子。正张大嘴并瑟瑟发抖。一卷烧掉一大半的绢帛,慢慢悠悠从头上飘落下来,就掉在他两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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