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 午时
两人进了店铺,虽是饭点却没人,于是随便找了张桌子。
怀良先粗粗听了一遍沈括讲述的经过,又看了徐冲抄录的新童谣。看了几遍,却一直皱着眉头,好像也并没看出老包和文彦博那样的敌人内部生变的头绪来。
他更关心那些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傀儡,反复问了那些东西飞行时的细节,似乎对这些飞在空中的小妖孽耿耿于怀,因为完全违背了他当初教导沈括时说的,凡事都必须合乎道理的论断。
仔细思忖片刻后,又招呼小乙拿来纸笔,让沈括在纸上将当时阁楼上布置,那盏灯与屏风以及栏杆的位置一一标注。对其他陈设也细细询问。沈括将能记起的就仔细画下来,他记性不错,将所有座位排列也都画在上面。
和尚将画下的草图又看了几遍,脸上神色缓和了一些,似乎参透了什么。
“如此说来,第一篇童谣是隔着一道幔帐,在屏风上显现出来?”
“正是。”
怀良冷笑一声,接下去又问:
“然而第二篇却是那些傀儡在空中念的?”
“没错。”
“你当时可听的清楚真切?”
“真真切切。”
怀良脸色又凝重起来。
“我且问你,当时你说众人都在厅内,徐冲在你身后,而你在护栏边?”
“确实如此,可还有人比你更近栏杆?”
“有,是那歌伎小苹。”
“小苹?”
“大师认得她?”
“当年名动京师,弹唱一绝,自然听过名字。她却如何在现场。”
“是那谜社裴老板请去弹唱的。只因为,驸马府另一只宫灯变化出花蕊夫人时,她正在边上弹琴,谜社众人一心想要重现当日场面,便高价请她来弹奏观灯。”
“我听包大人讲过,上回驸马府花妖案,她确实在那喻皓手作的另一展烛影马走灯左近,但是多近却没听分明。”
“当时甚远,她在凉亭里弹琴。”
“看来这谜社众人也都是些闲出屁来的,这样的事情也要附会出一场恶趣的闹剧来。”
“是啊。这也是谜社众人高价请她来弹奏的原因,只为生造出那月黑风高诡谲妖异的境界,好不荒唐。据驸马说,当时她在书房外凉亭里,分明距离那灯还远。所以请她来秉烛傍灯夜月夜弹奏,其实并不还原场景。”
“但是又有些奇怪。当时夜深,她一名勾栏妓女,却为何不在驸马身边?可是驸马故意隐去事实?”
“这个么,应该不会,因为当时她在书房外之事,是府内外多人证明的。”
“哦?夜深人静,还有多人证明?倒是奇观。”
“她在亭中弹奏,很多人都听到了。其实我当日在杨春官家院子里赏月,也听到了琴声。驸马尖叫后,琴声才为之一顿,我去时,见她从凉亭跑出,琴就放在那亭子里。可见不在驸马身边。”
“只闻琴声,如何断定为一人弹奏?不会是假他人之手?”
“小苹琴技绝难模仿,我可以作证,当日弹奏的一定是她。”
沈括不知道大和尚为什么偏好纠结小苹,她这里分明没有什么疑点。
“那,昨日,她的位置可画在纸上否?”
“好。”
沈括将小苹位置画到草图上。
“也就是说,她在你与傀儡之间?”和尚皱起眉头。
沈括看向怀良不知道他此问又有何用意,总之感觉和尚绕来绕去,就想绕到小苹身上。
“却是如此。师傅可有什么告知?”
“还……没有。对了,还有一事我觉得蹊跷,驸马府花妖案时,那盏灯烧毁,为何这次你与徐冲去取灯,却又烧毁了。”
“说来也怪,驸马府那盏灯是被花妖毁了,这次似乎自己燃烧起来。”
“这两盏灯都没留下,可供参考的残骸?细微些的也行啊。”
“今日我来,正带着一样,是驸马府那只的。”
“什么样东西?”
“驸马府那盏灯里,留下一个铜件。”沈括说着将那小碗一般零件取出,放在桌上,“然而昨夜在白矾楼烧毁的,却没有留下一般无二的器物。说来也奇怪,按说木作烧毁,这铜器不该烧毁。我仔细找过,却没有。”
怀良将这个东西拿到手上看了许久,仍然没有发表意见。
“师傅,没有什么可以教我吗?”
“不急,不急,容我再想想,想想,难道真是傀儡成精了?”
“师傅,您说此话,也太让人寒心了。”
“然而,却是太多无可解释了。”
“我还记得十四年前,你曾说:宇内无混沌,万物循其道。”
“哎……当年轻狂,确曾以为山便是山,水就是水。不信山水相易,也许只是少年,人生初境罢了……如今,却看山不似山,看水也不似水了……”
“然而,最终心境归真,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
“嗯,点化的对。不如你先回去,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谢谢师傅。”
沈括将那只铜零件收好,离开了怀良的店铺,这次他是真的有些失望了,本以为怀良至少能推敲出一两个疑问,然而这次却连一个问题都未作答,难道真的找不到超自然解释外,其他合乎道理的解答了?怀良突发的感怀,更是让他感觉到了空前的孤独,这个世上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复活的傀儡背后是幽冥之物。
他只能返回杨惟德家里,这才得知老杨下午刚计算出今天晚上在内城御街附近可能有异样,时间大约在子夜,当然是通过他的《景佑遁甲符应经》推算出方位,再由《景佑六壬神定经》占卜缩小范围而得。不过,他不想因为推算失准被老包挤兑,所以只将这件事托人告诉了军头司的徐冲,徐冲回话他很快就会来。
两人闲来无事,互相聊了些事情,先是天相后来又谈了帽妖,最终话题落在驸马身上。这些日子驸马也在家里将养,据说受了那场惊吓后,每夜睡觉便感觉“鬼压床”,结果用了一样法器藏在屋里镇住,结果倒好了些。
杨惟德神神叨叨,故意隐去了法器是什么,大概想等沈括问起好卖弄,然而沈括直接点破,就是那支官家御赐的“神笔”,说是前朝张僧瑶用过的,还留下一个画龙点睛的名头。
沈括认为与神笔无关,只是驸马以为法器有用,心里安宁而已。他久在江南,见过有已经告人用祝由术心法治病的,很多时候就是在病人面前走个施法画咒走个过场,然后让病人喝下符水,安慰病人病灶已除。不同病人所画的符咒往往一样,然而往往可以改善病情。他曾问过祝由师,是否是符咒起作用。然而那位师傅的回答却耐人寻味,他说既然归入心法,自然不是靠符咒,不然就叫咒术了。然而符咒却不能少,却为了让病者安心。病灶在身也在心,心病去,身上的病大抵半消了。
沈括这套假咒欺心的说法,让杨惟德有些扫兴,他也并不反驳,只提到驸马以前就有梦癫病,在梦中最远曾走出过二里地,自从官家赐了这支笔,梦癫病便好了,说来奇怪不奇怪?
沈括一边听,一边还在耿耿于怀于,怀良今天说的那些看山不似山的奇怪话,不知道他用意何在。
那边,杨惟德没察觉沈括走神,还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说老包决定在城内再设一个据点,因为幕后敌人似乎就在城内,憋着在闹市搞事,军头司地方太偏,这样在御街附近找一个地方也方便应变。但是他认为没那么容易,京城内城里都是寸金地,哪儿那么快找到?
沈括吃了晚饭,只等了一会儿,徐冲便急赶来。他听闻杨惟德推算到今天子夜御街附近可能有异,也大有兴致。但是昨夜那些傀儡精就在御街白矾楼出现,时间大抵也是子夜,他有些怀疑其实是老杨推算错了,算到的是昨天的事。因为京城的这些怪异事情,还从未连续两夜出现,也从未在同一处第二次现身。
不过时间还早,正好带着沈括先去新据点,熟悉下环境。
沈括开始整理东西,他来时东西丢的干干净净,只身下一头驴,但是短短几日已经有不少东西要带,这些天他已然绘制了不少图纸也制作了几样模型,都得带上。
整理完了,便将那些沉重东西负在老驴身上,再与徐冲告辞了杨惟德夫妇,骑马并带着那驴一起进城。带着驴是为了找机会还给小苹。
两人进了城,正是晚市,街道上行人仍然不少,只是能感觉到一片肃杀气氛。
他们到的地方,乃是朱雀门东老鸦巷,原本算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因为一条蔡河穿过两岸皆是垂柳桃木小桥凉亭,更兼有国子监、太学、贡院也在这条街上,寺庙宫观也分布四方,居此地的朝中大员,文人雅士颇多,所以一直是城里官宦富户置产的首要去处。然而这会儿,放眼看去,街上停了不少骡车正在装细软,河上一只只舟楫忙着搬行李,据说早上起,这里的大户都开始搬家,眼看都快搬完了。
沈括也不知道为何老包能找到这么个好地方?两边院子看起来都精致漂亮。
到了地方,却见是一座中等院落。高墙内可见阁楼,四周绿树成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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