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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终身大事

        六月十四 戌正

        两人走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回东京。期间虽然一起投了店吃了饭,但是沈括与咏儿之间说的话,没超过十句。咏儿如同一块冰,不善言辞也不喜欢主动表达,若你问她什么事,她也只用最少的几个字回答。她的目光很纯净,却也有些木讷。任何嘘寒问暖也换不到嘴角的半点笑容。她似乎根本就不会笑。或者她根本连喜怒哀乐都不会。但是她与她的姐姐都有一样本事,就是安抚那头脾气极坏,整日仰天长叫的老驴。即便只是抚摸一下它的脸颊也能让驴子安静下来。与小苹不同的是,咏儿安抚那驴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念的什么。沈括问她时,她说是圣姑教她的一种密咒,可以让所有动物安静下来,豺狼虎豹蟒蛇都不例外。

        他们看到城门时,远远听到城头鼓声,眼看就快要关闭城门了,两人一起鞭打牲口终于及时进城。

        进了城便直去内城东北军头司。这件事异常机密,显然不适合先去杨惟德家里。

        天彻底黑下来时,二人赶到军头司。沈括留着心眼,让咏儿先留在外面一处茶铺里听说古,她带着帷帽坐在后排,倒是没人能看清面目。

        布置完这些,沈括就自己进去禀告。目的就是先查看里面是否有闲杂人,他最担心文彦博还在里面和包相公茶叙。

        他进了门,就看到四周有兵卒在洒扫,徐冲一个人呆呆蹲在石凳上喂鸡。这些鸡正是之前老包用来试验猪吃的谷糠里有没有毒药的,毒药没试出来,现在倒是在这屋檐那些同样来试毒的狗子们混熟了,现在这军头司里整天鸡飞狗跳。

        不过徐冲喂鸡也心不在焉,不时叹息。他就住在附近军营里,也时常留在这军头司到很晚,帮包拯处理些额外事务,但是今天唉声叹气有些反常。沈括赶紧上前询问缘由,当然他大抵也能猜到缘由,必然和锦儿有关。

        “徐兄……”

        “你可算回来了。”

        徐冲双手抓住沈括,然而双眼里依旧没什么神采

        “相公可在此处?”

        “正在这里,此刻相公倒是刚从那宫里回来,刚才还提起你为何还没到。说明日再不回,就要差人去找。”

        “我看你有些萎靡,可是锦儿的事情?”

        “哎……兄台临走时,特意将这几月积蓄给我,我自感恩不尽。然而……然而那卖假画的裴老板着实可恨,他还是出了了大价钱,把锦儿买走。”

        “这才几天,怎么这么快官卖了?”

        “还不是那裴老板山下使了钱,还有那结巴驸马替他打点,非要买去当妾,说是可以替他管账,也就能少雇一个账房,你看这奸商何等可气?哎……沈兄还是快些进去,相公正等着。我自命苦,怨不得旁人。”

        “里面可还有别人?”

        “文相公刚才还在,他们一起进宫劝慰官家,从西华门出来后,在此饮茶叙谈了一会儿,都是一脸的难色,不过这会儿文相公已经离去了。你放心,那日我们在晏府见到文相公的事,我并未向包相公透露半个字。”

        “那太好了。还有一事烦劳兄台。”

        “何事。”

        “可否将这院子里仆役兵卒都引开,我有个不可被看破的客人要引给包相公。”

        “是那小苹找到了?”徐冲倒也不糊涂。

        “嗯!”

        “交给我,我这就请兄弟们去吃酒,这院子里自然没有闲杂耳目。”徐冲说着起身就走,沈括则迈步进了正堂,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仔细将所有事情关节又想了一遍才进去。

        老包正烦闷,桌子上两盏茶还没收拾,还冒热气,可见文彦博走了不多久。他见沈括进来,赶紧绕过桌子过来。

        “存中你可回来了,徐冲言你六月初八,一早开城门就急匆匆出城区了,如今已经六天,我可急死。总算回来了。”

        老包倒是不恼怒,抓住沈括袖子将他拉到一把椅子上。

        “来人,送些茶水来。”

        老包喊人,外面却无人回应。

        “相公,这军头司里的人,我让徐节级差走了。”

        沈括说着拿起桌上茶杯,也不管谁喝剩下的一饮而尽。他确实也渴了。

        “是有机密事?”

        “正是。”

        包拯思忖片刻,又到大门口,发现院子里确实空无一人了,沈括做事还真是仔细。

        “好,左右皆无耳目,有什么事都尽可以说。”

        “相公,左右兵丁倒不算耳目,须防范的不是他们,我将他们遣走,也确有些过了。”

        沈括说着将手上茶杯放下,包拯立即领会沈括话里有话。

        “你想说,须防范的是文枢相?”

        “正是。”

        “我问起徐冲,六月初八一早你就出城门,为何他会知道。你们那一夜都去了哪里,他都不肯说。想来,是去了一些地方。”

        “我还记得,那日搜查开宝塔时,相公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当时您说:国法既是国本,执法刚正则国本坚牢,然而还是想浅了,若太过刚正,只怕是要动摇国本了。何止是怀良,太多人自以为是,以为秉持公心便可任意妄为。可叹、可恨!”

        老包起身踱步,来回走了两趟。

        “相公,恕在下冒昧,此话深意何在?”

        “聪明如你,必有此问。好吧,我细细与你讲。那日我与文枢相谈起一些案件中怪异,说那白矾楼上那张弩上有滴水的设计,故意使这强弩射不到宫门。似乎弥勒教未必上下一心。我也是说着无意,怎料文枢相忽然说,也许弥勒教里也有忠义之士?我自然是不明就里。转而他便提到了先帝时迷信鬼神,朝堂乌烟瘴气,然而自三十年前帽妖一出,先帝畏惧,怕上天降祸,不敢再装神弄鬼,朝堂风气竟然为之一新,从此海清河晏,天下承平二十余年,直到如今官家又偏信天文,以星象之说定论国事,而不似从前独尊朝堂策论。我当时便觉得他话中有话。然后他又一转,说道:忠言铮语自逆耳,童谣谶纬君顺受。分明说,童谣谶纬才是官家听得进去的话。我却没有深问,不敢深问。我知道他在贝州平叛,最懂这弥勒教。我真怕问出他与此事有涉。”

        “然而不止文相公,晏殊晏相公也在其中。想来还有许多朝中官员涉及此案,都是为了所谓的童谣谶纬君顺受吧。”沈括决定开门见山。

        “你今日来见我,就不曾担心,我也在其中?”

        “确有些担心,然而那日,我与徐节级爬到晏府偷听,正好文相公在,他提到他曾想暗中说动你,你却不动此心。想来就是句:忠言铮语自逆耳,童谣谶纬君顺受。”

        “哎……自董仲舒始,我圣教确也是有趁着灾厄辅以谶纬,说服君王施仁政的故事,祭祀问卦也是夫子的传承,然而将天降灾厄阐释为君王失德,力推善政是一回事,装神弄鬼自作妖魔,那与弥勒教为伍却是另一回事?哎……你说下去吧。”

        “三十年前的帽妖,正是晏相公与朝廷里重臣一起策划,当时参与的还有那已伏法的喻景的祖父喻皓。数年前,官家开始用星象走向强推变法,惹得朝臣不满,然而那时喻皓已死帽妖之法失传。”

        “所以他们想到了弥勒教?”

        “正是,此事布局极深,为了控制那教,晏殊物色了一对姐妹,混入教中充当圣女。”

        “就是那被通缉的小苹?我知道她在教中叫做狐仙咏儿。”

        “其实小苹是小苹,咏儿是咏儿。她们是同胞姐妹。”

        老包挥挥手,晏殊搞这些花样听着头大,让他说下去。

        “如今,弥勒教又有了新教主,我在北邙山见过一次,然而却是个缜密仔细的人物,行事极为诡诈,不得见其正面目。现下,教中没有了怀良大师插手,也不再有文相公派去的圣女节制,又兼客星在东北闪烁不灭,恐怕要生一场大祸端。”

        “我也在担心此事。你不在这几日,我每日入宫见驾,却见陛下连日消瘦,朝政荒疏,若不能解开那墙壁上地狱图之谜,恐怕不能见好转。”

        沈括突然起身,跪倒在老包前,倒是吓了老包一跳。

        “存中,你这是为何?”

        “在下驽钝,实难想明白这宫墙上地狱图如何做成,实不能为相公分忧,只想请相公法外开恩,把怀良大师请回来。”

        “把他请回来……你知道他躲在哪里?”

        老包猛然醒悟,身边的人没一个说实话的,沈括竟然也藏着小九九。老包起身走到公堂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要法外开恩的何止是怀良,然而这要赦他们,何止枉法,还须欺君。你起来吧我答应你,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沈括起身:“还有一事。”

        “什么样事?”

        “要请怀良大师回来恐不容易,他留着心结未解。”

        “什么样心结?”

        “就是那狄青狄枢相。务必要请狄枢相当面请罪。”

        “此事我来办吧,我与那狄青有些渊源,只道他这几年毒疮发作,心性实则变了不少,常感叹杀业过重。”

        “还有一事。”

        “说吧。”

        “我把那咏儿带来了。”

        “快快请她进来一叙。”

        沈括出门把咏儿叫进来,在大堂里与包拯相见。包拯见了泳儿也是颇有些惊叹,发现与开封府画师画的画影图形完全不同。这其中缘由,大约又是文彦博搞出来的。若小苹被抓,当然对他是一个威胁。

        沈括提及,咏儿还得再京城一带停留,等待小苹传出些消息来,于是包拯拨出些钱,让沈括在城外找个地方安置咏儿。当夜,就先在军头司外客栈落脚。

        六月十五日一早,沈括便接了咏儿到城外,在城南不远处的僻静乡下寻觅了一处小小院子。

        这院子是乾明尼寺在城外下院所有。这尼寺在城外还管着一些农庄田亩,有十几间房专租给女客。地方倒是干净也清净。只是管着房舍的尼姑见泳儿不但骑着马带着剑,肩头还落着一只鹰,实在有些吓人,然而最近寺里香火不旺,连带住到寺外的香客也不多,也就勉强答应下来。

        安排完这一切,沈括就要回城,他与徐冲约好下午一起逛街,替徐冲排遣苦闷。他骑上驴子正要走,那咏儿追走出院子就站在他后面。

        沈括觉察到背后目光,牵着缰绳半转过身。

        “公子,你这就要走?”咏儿说道。这一早上她说话没超过五句,不知为何刚告别过了,又追出似乎还有话说?

        “是啊,我这就去城里。你只管盯在这里住下盯着那鹰,明日,我找人送些柴米来。”

        “不是六哥的事情,也不关柴米。是另有一件事。”

        沈括倒也有些纳闷,真有事情,为什么一早上不说,临走了才扭扭捏捏。

        “什么事?”

        “前日我们逃出墓道,在那堆衣服里,找到了姐姐的书信。”

        “她说什么了?”沈括急切问。他原本预料小苹会留下些什么文字,但是当时咏儿没说,只当是当时时间紧迫,她没写,却没想到,还真有一封信,咏儿一直没说。

        “她说……她说……要你管我。”

        “我自然会管你。”

        “她说你要管我一世。”咏儿说完,脸上一红。这是沈括第一次见她有些神色,平时都是面无表情。

        沈括愣在驴上,她终于知道咏儿一直没把这封信拿出来的原因,大概她也在苦苦挣扎,琢磨这么不堪的事情要不要说。

        咏儿走到驴边上,拿出那信纸给了沈括。

        他立即接过看。字迹很潦草,还有些阴湿的地方,可见是在黑灯瞎火里放在水哒哒马鞍上写的,信藏在了小苹自己衣服里,显然是给咏儿的,但是信上语气分明是写给沈括的。

        她在信中写了这个妹妹虽然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生,却好静而木讷,充当圣女时间也长,不似她更多时候在京城青楼里厮混。她曾提过若有个身家清白的妹妹,其实就是指咏儿。一则咏儿从未有相好,二来她也并非瓦舍里贱籍,确实可以担得起清白二字。这晏殊给她安排的这个狐咏儿的身份也是有来历的,确实自幼养在胡姓大户人家里。后来又安排传言说她能通神见紫姑娘,遂成乩童。被圣姑选入弥勒教后,才改叫狐仙咏儿,原名就叫胡咏儿。姐妹俩自幼在不同环境成长,自然性格不同,见识也不同。

        信的最后,小苹盼着两人能结成夫妇,她说已然差人给宋州月老庙送去一些钱,让那庙祝替二人系过一根红绳,补上姻缘。沈括感慨那月老庙真是取财有道,竟然可以代客许愿了。然而小苹也是不长记性,她自己给自己连的红线也是悲剧收场,还想着用这种不靠谱办法给自己妹妹找人家。

        他手上捏着信,呆呆坐在驴上,他知道这件事是小苹的愿望,咏儿与小苹长得也是一般无二,然而咏儿却并不是小苹本人。

        “然而,这件事我却不能答应,你却并不是你姐姐。”

        咏儿咬了咬嘴唇,转身返回了院子。沈括叹息一声,催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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