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 寅初
两人一起走进大堂。
徐冲也嬉皮笑脸打着哈哈,想要试探一下老包的态度,不料老包突然一拍桌子,大喝道:“你这自作主张的庸才,真要气杀我了。”
徐冲赶紧下跪。
倒是沈括看出问题不大,赶紧打圆场:“相公,我看徐节级也是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
老包果然也是故作发怒,他自然有理由痛恨,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当然如果没徐冲这一出,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找狄青。按理说,自然应该先禀明官家,然而现在看起来,官家情绪不太稳定,正是容易被挑拨的时候。现在好了,不用犹豫了徐冲替自己做了决定。
“哼!此事不可轻轻放下,徐冲你自己记下二十脊杖。现下破案要紧暂时放下。以后我若是忘了,你不可忘记。”
“卑职明白。”
沈括赶紧过去将他拉起。
“相公,那枢相还在后堂?”沈括赶紧找个话题,他看出老包心情其实不错。这些日子他已经有些察言观色的眼力劲,即便包拯脸黑,但是也能从语气里猜出一二。
“嗯,枢相还须歇息。枢相他大病未愈,刚才与我又相谈甚是投机,伤了些元气。他的马车在外面,待会儿还得劳烦你送他回相国寺。”
“是。”
徐冲站在一旁不敢插话,他眼神示意沈括提问。沈括领会其意,他倒是也想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相公,既然枢相无涉此案,为何相谈了两个时辰?”
“自然是谈到他那幅面具。他只说,几日前丢失的。实则也在大相国寺前院,突然升起一片范阳笠状邪云。府里人上下找,没发现钱财丢失,再细细查看,发现是那面具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怕是那些贼人的伎俩。”
“狄公不知贼人伎俩,他只道那物邪性。也不敢声张。却没料在贼人身上,果然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相公,依我看。这其中必然还是一场阴谋。”徐冲终于鼓起勇气插嘴道。
“还用你说?”老包一甩袖子,“你只当我是年老昏聩,愚顽不明?事事须你越俎代庖,替我拿主意?”
“卑职不敢。”
“哼。我岂能不知道其中可疑?凡作乱的,岂有将信物假他人手的?而这面具又是狄公最为人知的象征,与那所谓的神笔一样,名声在外,却都是贼人用心做文章的。”
“相公高明。”
“不过你今天将狄公找来,倒是也免了很多麻烦。许你戴罪立功,若有大功,那二十脊杖可免。”
“卑职不敢免。”
老包也确实没办法和徐冲太计较,他也不是个双标的人,眼看文彦博那里这么大的祸还得兜着,徐冲这点事儿确实不该计较,也就是吓唬吓唬他。
“相公,狄公也觉得整件事都是阴谋?”沈括道。
“倒也不尽然。狄公他还是感慨天命。”
“狄相公信天命?”
“嗯,狄相也觉得,此事似有天命。他少年时也不信命,只顾战场厮杀,觉得行伍之人刀尖舔血,不必信鬼神。然而他又说,几年前他做过一桩恶事,现在回想背上恶疮,大概就是报应。”
“什么样恶事?”
“狄公倒是没说。只提及,当时有高僧指点,让他亲近佛法或可消解因果,然而他又理会错了。”
“哦。高僧指点?”
“嗯,也不知道那高僧是谁。狄公却也是耿直忠厚人,高僧劝他亲近佛法,他便把大相国寺前院给占了。哎……”老包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括突然有了一种,要将高僧是谁告诉老包的冲动,但是转念忍住了。也许这件事还可以再等等。既然徐冲可以妄为一次,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自作主张一次,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能找到一个最优解。
“对了,时间不早了,狄公来访趁着夜色,就是怕传扬出去,被宫里知道。你们两人送狄公回去吧。顺便看看府里现场,有没有那西羌爪钩攀爬的痕迹。”
“是。”
两人退出来。只一会儿,一名狄府马夫,搀扶着狄青出来。他这次来,没有坐轿子相当低调,只是坐了一辆马车。一起来的只有两名骑马的侍卫和一名赶车的马夫。
徐冲也骑马护送马车,沈括便与那狄青一起坐马车走。
他数月前见过狄青,狄青不认得他。起初一起坐在车里,颇有些尴尬,并无太多话说。狄青背上痈疽还挺严重,腰几乎完全直不起来了。
马车走在凌晨街道上,四下根本无人。远处响起钟声,那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声,也是城门开放的时刻了。
狄青倒是话不多,只是唉声叹气。他的处境已然不妙,虽然包拯能听进他的话,但是不保证官家如何想,这大宋的天下,武将若被怀疑有异心,那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沈括在一边偷偷观察,想要鼓起勇气向这位昔日战场上的杀神提出自己的建议,但是又觉得唐突,眼看再过几个街口就到大相国寺了。
“这位公子,你可是包龙图的幕宾?”狄青突然想聊几句。
“禀狄公,我只是暂时参与破案,原本想要留在京城备考,然而今年祸乱太多,官家取消了科举,我也眼看快回乡了。”
“公子还未得功名?”狄青神色一振。
“是啊。”
“哎,我其实只是一介武夫忝列高位,若身边是个有功名的,我倒是不太自在了。”
“枢相,我实乃一介布衣,我能见到上柱国是万分荣幸。”沈括没料到狄青这般谦虚,大抵如徐冲所言,在这大宋,武人确实没甚地位。
“依公子所见,这竟然是一件能破的案子?岂不是冥冥之中的恶兆?”
“禀枢相,卑职并不如此认为。”
“客星当空,都说是日月同天,可能天下有变。刚才我与包龙图谈及,他说大抵也有辽邦的诡计掺杂其中。想要趁着天文变化图谋我大宋?”
“辽邦图谋我大宋不假,然而那客星自在亿兆里外,这闪烁光芒也不知道百千年前就在路上,自然与辽邦无涉。”
“无涉?”狄青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大约在他看来这样的不祥预兆,必然有大事要发生。
“我想问枢相,这客星闪耀。是只有我大宋能见到,还是天下都能见到?”
“自然是天下都能见。”
“那是对我大宋的凶兆,还是对辽邦的凶兆?”
“这个……”
沈括一语似点醒了狄青,他铁青脸色缓和不少。
“枢相,若辽邦有把握在战场上打赢我大宋,自然不会搞这些把戏。”
“然而,冥冥之中总是还有些天意的吧?”
狄青又有些消沉下去。
“枢相……”
“老拙今年也只是四十七,正是该为国出力的时候,然而却生出了背疮。如今思忖,半生征讨,杀业极多,若说冥冥之中无业报,我也不敢信啊。”
“枢相……可想了解这段因果?”沈括终于等到了时机。
“因果还能现世了结?”
“我不懂因果,但是知道枢相的这段心结,心结自然可以当世消解。”
“你知道我的心结?”
“可是与怀丙师傅在扈州的事?”
沈括一语,惊住了狄青,若不是马车有顶,他当时就能站起来。
“你说怀丙师傅?你知道老拙当年杀俘的事情?”
“知道,怀丙师傅与我讲过。”
“悔不当初,不听大师劝说。我现下虽然住在佛寺里,然而夜里一闭眼,便是地狱景象。我也听闻了景福殿上浮现了地狱变相图,也不敢去看一眼。”
“怀良大师与我说过,当时指点枢相亲近佛法,并非让狄公你住在寺院里,然而却被枢相会错意了。”
“原来是这样?”狄青恍然大悟道。
“若枢相愿意道大师面前忏悔,我想心魔必可立消。”
“然而,却不知道那大师现下云游何处?”
徐冲和两名卫士在前面骑着马,没料到后面马车突然掉头向北去了,他们赶紧转回来紧追。眼看着马车飞奔向北门而去。三人也不敢问,只能在后面紧跟。
城北大相国寺菜园子。怀良和尚正站在破墙处看东面闪烁客星。似乎越来越暗淡,看来有消失的苗头。
他疑惑着返回屋子,又躺到床上想要再上床睡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车马声。暗忖那些偷菜的泼皮又来了?怎么自己睁一眼闭一眼,让他们得寸进尺,今天都套着车来了?但是时间也不对,这会儿才卯时,那伙鸟人没那么早起来。
正要穿鞋起床,却见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来人竟然是沈括。他不由得一愣。
“大师,想死我了。”
“你……”
怀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看不出是恨是喜,或者都有一些。
他起来找鞋,就听到外面还有脚步声,猛然警觉。
“还有旁人?你是带人来抓我的?”
狄青猛然闯进来,双膝跪倒在怀良面前。
若说沈括进来,怀良脸上惊愕里还多少透着一点,一切都在预料之内的狡黠感觉。狄青这一跪,着实把他吓住了一屁股坐到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怀丙大师救我。”狄青道。
“救你?”
“救我脱这无边业海。”
“你先起来说话。”
沈括赶紧扶起狄青。门外徐冲也赶到,他探头看到了狄青跪地的一幕,赶紧缩回头来,也不进去,只和其他两人守在外面。
里面三人坐定。良久无语。
这种时刻,只能是沈括出来打圆场。
他先站起,向怀良抱拳。
“大师,恕我冒昧了。”
“存中,你何止冒昧。你我最恨此人,你为何带他来……”
“如今的事情,已然是天下人的安危了,我想大师必然能放下。”沈括悠悠道。他没有提及私愤,只提到了天下人。
“大师,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屠城害民,筑起那京观。还求大师宽恕。”狄青道。
和尚脸上不好看,似想要发作。
沈括赶紧再出来圆场。
“大师,世人谁能无过。”
“呵呵,有过便可饶恕?你也知论语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怀良冷笑道。
“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怀良一怔,他没料到沈括这一答。
这一回合,怀良用论语以直报怨的典故,沈括倒是用起了鸠摩罗什的佛典。算是各自交换了立场。
“善哉善哉,然而我一闭眼,却都是那城里,被狄公屠尽的百姓模样。如何放下?”
“若是那伪道做大,天下倒悬,何止一座扈州城?还请大师三思。”
沈括表面给了和尚一个台阶,实际上也暗指,和尚自己也曾经有过过失,几次三番想要利用弥勒教嫁祸狄青,并且几乎铸成大错,若是喻景成功,天下大乱,这份责任也是怀良需要面对的。
“如此说,是和尚我着了相了。”怀良叹息一声,“狄公,我只说一件事,若狄公肯听,心魔可除,也可安睡。”
“请大师教我。”
“立即搬出大相国寺,将寺产还给一寺的僧众。我保你再无噩梦。此业可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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