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 申正
经由和尚一分析,在场几位顿感豁然开朗,所有的事情都理出了头绪。也就是说,喻景的计划很长远,他和他的徒弟开始谋划在左承天祥符门上动手脚时,弥勒教的王则还远在河北造反。此时节,他们之间多半还没有交集。喻景的着力点在于毁掉大宋“天命基石”的“天书”。他的雄厚财力背后,显然是辽邦。
那么又一个问题是,喻景与弥勒教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喻景和弥勒教的圣姑都已经死亡,所以没有人能说清楚了,但是合理推测,应该是辽邦策划了双方的合流。就在贝州城破,弥勒教如丧家之犬后的某个时刻,双方终于凑到了一起。弥勒教在贝州造反时,便与虎踞幽州的辽邦有些勾搭,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他们能勾结起来,没有辽邦参与是不大可能得。
总之,喻景和弥勒教联手后,喻景只能暂停了原来的计划开始辅佐弥勒教,行动风格也偏向了弥勒教的传统,更多的借助鬼怪来吓唬京城百姓。喻景自然有家传的帽妖技法可以加持,于是就有了正月起在东京的童谣之乱。这种事通常需要因势利导,于是借助了辽邦奸细在宫里的内应,传出了张贵妃将死的情报,由此开始了全盘计划。
当然,因为喻景本身的能力问题,他遇到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难题,于是又拉了怀良入局,怀良的出现又使得计划向嫁祸狄青的方向偏离了一段时间。而喻景被迫纵容怀良,因为他想要借助怀良来干掉圣姑,从此控制弥勒教。好巧不巧,文彦博与晏殊早就在弥勒教内安插了间谍小苹,终于也掺和到了这场怪力神权的争夺中。
当喻景最终被烧死后,怀良和小苹先后暴露并退出了这场争斗,而所有人也都以为弥勒教从此要烟消云散了。但是辽邦安插进的一颗闲棋冷子,却开始发挥作用了,她就是大傩师或者叫方相氏。大傩师常年在南方布道,不大可能与北方弥勒教幽旧交,只可能是辽邦策反的间谍,至于何时策反?又如何收拾了弥勒教残局,这些问题都不着急,只等抓到她一审可知。
总之在客星出现之前,整个弥勒教仍然处在支离破碎的状态,耐心等待着下一次时机。不难看出,辽邦奸细的行事风格与弥勒教是不同的,他们相当的有耐心。卖书画的裴老板在京城已经十多年,锦儿也在两年前就入宫,试图安插到皇后身边。至于喻景,被收买的时间不会晚于三年前,他们都没有弥勒教这么张扬,如果没有好的时机,很可能会一直隐藏下去。从裴老板故意陪着驸马卖画,偷偷散布神笔传说的行动看,他们是很有计划性的。他们最初选的目标也很刁钻,没有那些一惊一乍的傀儡、神迹表演,只盯着《天书》。如果不是突然变故,他们的计划还会继续隐忍下去。实在是客星乍现,这样千年一遇的机会不容失去。由此也不难看出,先帝为了一时的“天命”和“封禅”,给大宋挖了偌大一个坑,平白给对手制造了可拿捏的软肋。
“如此说来,子夜即是最后的过招?”包龙图抖擞精神道。
“那我们等着抓人就是了。”徐冲第一个豪迈抢答,然而一转又有些失了胆气,“只是不知道那玉清宫内外会不会有什么疏漏?”
“我们三个已经去玉清宫看过,好似没什么疏漏。怀良大师你怎么看?”
“阿弥陀佛,以贫僧看,辽邦奸细很会隐忍,行事也严密,必然是有备而来。只是现在还参不透,这次在玉清宫,到底有备在哪里?”
“确实参不透,只有见机行事了。也不能太早抓人,毕竟官家一直把她当成国师,若我们动手早了,或是没拿到凭证,都不好看。”
“锦儿已然逃走,知道事情败露,她会不会跑?”沈括道。
“我正担心此事。”包拯说,“要是拿不住一个活口,也就很难搞清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众人都不再说话,沈括提到的确是最要紧的。因为看起来在玉清宫抓方相氏不难,简直手到擒来,但是前提是她得来。若是发现苗头不对,方相氏很有可能逃走。如今她和她的徒弟们还在运河上,又不提前好抓,真要脱了那身跳大神的行头,摘了面具跑了,还没人见过她真面目。
“可有人见过这方相氏的真面孔?”包拯急忙问,显然想到了这一层。
“李道长和杨少卿见过。”沈括说。
“哦?还真有人见过?”
“我也是几个月前与杨少卿闲谈时知道的。说三年前,重修玉清宫时,天师不在,官家就让方相氏来护持。当然,因为一些门第之见,李道长竭力反对,也在现场与方相氏对峙。他说那时方相氏摘下过面具,确是一名面目凶恶的女子,脸上有些骇人的疤痕,据她说是与邪魔恶鬼交手时留下的。那面容丑到狠处,与她那恶煞般的面具相较也不遑多让。然而从那天后,这方相氏便病了一场,说是摘了面具与俗人争吵,受了天罚,从此就没摘下过面具。”
“那样最好,有李道长在场,我们抓了人,也好请他验明正身。”
“我们什么时机动手抓人?”沈括问。
“到时候,自有徐节级带人藏在观礼的官员里,只等她拿出引火之物时便可抓人,也算人赃并获。”老包想的还挺细致。
“阿弥陀佛,我见那《天书》悬在半空,若是要烧,没有长些的引火物,好似也不容易?”
“是啊。等她出手时,就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引火了。只怕她不出手。”
几个人都在狐疑中等待着,有的担心方相氏会使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诡诈手法,也有担心她根本就不会出现。更有担心她只是跳神,却并不出手,那也拿她没辙。
申时。军头司上下一百多人,一起前往城西玉清宫,布置最后的捕拿计划。
此时,早已有不少百姓和官员汇聚在那里。远远看到,大傩师的船队已经在河边停着,与上次献地煞宝函时,船队停的位置也一样。
众人也是称奇,她竟然还敢来?
夜里亥时。船上女巫们,便开始登岸。与前一次一样,她们踏着“禹步”在吹鼓声中缓缓向玉清宫山门前去。那大傩师在众人簇拥下,走在了最前面。只见她穿着巨大的斗篷,脸上戴着那可怖的面具,左手握着一根木杖,右手捏着法铃。这法铃不停摇晃,发出阵阵响声。这只铜铃上面还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显得格外诡异,据说是被傩师收服的妖魔太多,日复一日想要挣脱出来,就形成了这么一条裂缝,不过又据说,这些妖魔已经被傩师用法力压制在里面了。也没人知道真的假的,反正她对当今官家面,就是这么说的。
那些女巫果然停在了玉清宫外,不再进入,只有傩师一人踏罡步斗,进了山门。看来这方相氏还是守规矩。
包拯不由得想到一件事,便是每每出现这种侵门踏户的事,天师本尊碰巧都不在。李承庵早上转述天师的原话: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可见目下天师返回龙虎山,实则也是以退为进。天师确是高人。
前来观礼的群臣跟着摇铃的大傩师到了伏魔殿前。方相氏则围着早已点起的一堆篝火开始跳神。
徐冲早在四周布置下几十人,就等时机到了拿人。他叮嘱了所有人无数遍,一共两件事。其一:不能让大殿里的“天书”被烧;第二件:务必抓活的。所以所有差人都没带着刀剑,只带了锁链。不过料想只是一个女子,也无甚可怕。当然差人们并没有人进伏魔殿埋伏的,因为玉清宫的道人不让任何人进去。此刻李承庵正背着宝剑,身后一字排开,站立四名徒弟挡在伏魔殿门口。有他们挡着,那女子即便真有法术,恐怕也冲不进去。
大傩师仍然围着篝火,一边跳神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这堆篝火就是玉清宫道士给傩师画的界限,不许再靠近大殿了。那傩师也并不越雷池半步,只是绕着火堆走,不时就用木杖杵地,手上铜铃也不闲着。
沈括躲在众人后面,仔细观察。他很确定这个人就是大傩师,尽管带着面具,她的“禹步”与几个月前在宫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一般女子要驾驭这么大的一件斗篷,还得跳的有模有样,没几年练习还真学不像,外面那些徒弟的步伐就明显差远了。而且这方相氏右手也确实少了一根手指。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就是之前看过她跳过两次神,但是手上只有铜铃,却并没有那根木杖。不知道为何今天有一根木杖?和尚到时提过,那天书太高不容易点着,也许这根棍子就是派这个用处得?但是这根棍子并不长,即便举起也触不到房顶上天书啊?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着看。
一同观礼的官员和朝臣们,有一些已经开始跪下膜拜。包拯站立原地,捻着胡须观瞧,暂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于是他又开始担心,这女巫最后会知难而退,什么也不会做,这样这个隐患就无法除掉。
老包正担心对方什么也不做。方相氏突然以一个夸张的动作停住不动了。她双手张开,身体前倾,单腿站立,犹如正要扑向什么东西,但是被生生定住了。
现场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时间慢慢过去,她就这么金鸡独立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个动作格外怪异,一般人以这样一个前倾的姿势单腿站立,不可能维持很久必然向前扑倒,她是如何做到的。
“傩舞中断。人却立而不倒,是要出事?”沈括耳旁有人说道。
“是啊,傩师忽而僵直不动?非吉兆啊。”
沈括也觉得眼奇特,但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那根木杖在左手,人向右倾所以看似要倒下,其实重心却靠后?也许那根木杖里灌了铅?
不过这样的把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如此?
这一刻,伏魔殿前一片死寂,只有篝火发出的噼啪燃烧声。
“你以为靠这金铃就能捆住我?”一个浑厚的男声从方相氏那边传来。在场众人吓的纷纷退却。
“邪魔外道,还敢狂言。”声音又变成了傩师的女声。
“哈哈哈哈,我今日就要从缝隙里脱出,反将你拖进无边地狱。”男声又说。
不远处沈括不由心花怒放:“终于要出手了,又玩儿这套腹语?”
然而,身边其他人没见识过这样把戏,已然吓的魂飞魄散,纷纷退却。一时间,藏在人群的徐冲和其差役想要上前竟然被骚动人群挡住。此时,预设的动手条件也还没有达成,没看到这傩师要冲进大殿,也没见她点火。不少差人也心生恐惧,随着人群后退。
“哈哈哈哈哈……”随着那男人狂笑声。傩师突然一怔,然后直挺挺倒向了篝火。
再看她浑身起火,烧成了一团终于恢复女声,尖叫起来。
包拯一时也不知所措,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这出。但是他毕竟老练,转而立即大喊徐冲上前救人。无论如何,今天傩师不能死。
众人(包括徐冲)都有些畏惧不敢前。就在此时,火焰中,一个高大的身形暴涨起来,一个头上长着角的巨魔转眼就站立在所有人眼前。
“嚯嚯嚯嚯哈哈哈……”笑声中,浑身披火,头上长角,两丈高的魔君,倒拖着方相氏身体,向大殿走去。沈括可以清楚看到,那方相氏在地上似还在双手乱舞挣扎。但是却被那巨魔倒拖着向前,轻的如同孩童一般。
那巨魔一步踏上阶梯,在阶梯上留下一个燃烧的脚印。刚才挡在这里的李承庵和几名小道人早就跑的没了踪影,地上只留下三只鞋和李承庵的宝剑。也没人看清他什么时候跑的,总之他逃走的匆忙,兵器也不要了。
“有诈。”怀良大喊一声,喊醒了恐惧中的沈括。他想起在白矾楼上,那突然身形暴涨起来的女妖。多半是踩着什么高跷让人显得高大?
他猛然冲向前,但是看着那巨魔身上蹿火和地上倒拖着犹在挣扎的方相氏,不由得胆怯,这是怎么回事?心中疑惑也不敢上前。眼看着那巨魔大步,走进黑漆漆的大殿。地上留下一串冒火的脚印。
他感觉自己又跌落进了茫然和恐惧的深渊,然而心一横还是紧追了过去。徐冲和怀良也跟着冲进大殿。其余差人大多吓的屁滚尿流,没敢上前。他们与徐冲排演了很多遍抓人,但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沈括跟着地上冒火的脚印,到了大殿正中,却没看到刚才巨魔也不见那方相氏。只看到地上犹在燃烧的脚印,就到那块下面镇压着三十六天罡的石板前消失了,石板上一堆方相氏的衣服还在燃烧,那根木杖丢在了地上还在滚动。他赶紧抬头看,天书还挂在那里,竟然没事。
身后几十名差人在包拯喝骂声中冲了进来。
“把守住前后门,不可跑了那方相氏……”包拯下令道。
这边怀良想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各色人闹哄哄涌进来,就四下乱窜起来。
“相公,未曾点灯,先让这么多人进来,就乱了。”怀良埋怨道。
包拯猛然醒悟,想起了当初小苹也曾趁着黑灯瞎火和混乱脱身。
“赶紧掌灯。”
众人点起火把,将大殿里照得透亮。但是四下搜查没找到任何可疑的人,那串燃烧的脚印,此刻也渐渐熄灭,但是还留在一个黑色的脚趾可辨的巨大脚印,分明是赤脚踩出来的。徐冲将自己的脚放到边上,发现长出一倍。这是什么巨物踩出来的?
老包走向脚印消失的地方,蹲下细看。那石板还是原样和早上见到并没有分别。上面烧毁的衣服,他侧耳倾听,似乎又什么细微的声音从哪里传来。
“都别说话!”他大喊一声,止住附近人聒噪。大殿瞬间恢复了死寂。
可以听到轻微的叮叮声,分明就是刚才的法铃声,但是从石板下传来。
“来人,揭开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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