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 酉时
沈括到了街上,夜市上人竟然还不少,似乎经过了一整个白天里,无数惊恐的人争先恐后逃离了京城后,留下的人反而不那么慌张,显得坦然了。
他先到了怀良店铺,竟然有了几个客人在那里吃猪头肉,比上次来时生意还好些。
小乙见了赶紧招呼沈括坐下。那大和尚怀良正在厨房忙着,暂时没办法出来。
沈括找了张无人桌子,小乙倒上茶来。边上一对老者,一边对酌,一边唉声叹气。
他反正闲着无事,正好侧耳倾听。
却听到一位老者道:“今天我也豁出去来吃这顿酒,也不管浑家咒骂。如今妖孽横行,闲钱不花尽留作他鸟用,不如花它个痛快。”
说着狠狠咬了一口猪耳朵。
另一老头也愁眉紧锁,自饮一杯:“最让我惶恐的还不是那天上飞过的傀儡妖童,而是那龙虎山张真人似也无能为力啊。张真人年前就在宫里,若法力救得,为何谶语上诡谲之事还是一一发生?”
“谁说不是呢。只恐是大宋劫数了,这天下要大乱啊。”
“我年轻时辽兵来犯,也是这一般大乱。然而前任天师在千里外登坛作法,只遣徒弟快马赶到将一贴五鬼识踪的符咒,贴在澶州城头床子弩上。一箭射死七百步外辽军主帅萧挞凌,辽兵丧胆逃走,始有澶渊之盟。如今,怎么天师一脉也不成了呢?或是天命真的变了?”
“切勿多言,小心祸从口出。”
小乙端着一盘猪肠到边上:“二位若惊惧,何不先逃出京师,等过些日子平静了再回来?”
“你这小乙,拿我等说笑。能逃走的都是商贾富户,他们在乡下有田庄产业,去乡下依旧过得好日子,我们出城不就只能乞讨?”
“不错不错,我在城南扎彩纸,他在河边磨铜镜,都是做一日吃一日,如何能象那些大财主逃到乡间庄园去快活?若逃,多半饿死在路上做鬼,与其做鬼不如留下见鬼吧。”
“哈哈哈哈,说的好,我们兄弟就留下见鬼了。”
两人大笑碰杯,继续聊下去。
“逃出京城又如何?须知富在他乡有亲朋,穷在故里无处投。呵呵,再者,若是天下倾覆,躲到哪儿也躲不了。到那时节,穷人富人还不都是一条命?”
那怀良从厨房出来,脱却了腰间围裙与店里客人拱手见礼。
“小乙,今夜恐怕人少,后面事情交托给你,我与沈兄出去喝两杯。”
“师傅自管出去,此处交托与我便是。”
“走,既然魔众降临,天下将要倾覆,我这里还有些缗钱,不如及时行乐。” 他一把拉起沈括道,似乎是说给那边客人听的,那边俩老头儿听了也大笑,表示同意。这边沈括心凉了半截,原本来找怀良希望寻求慰藉,恢复信心,结果他也在说这些。
两人出了店走出几步,沈括还有些耿耿于怀:“师傅,刚才说得,魔众下凡,天下倾覆,只是一时说笑吧?”
“说笑?我思来想去,傀儡成精,跃在空中,如何不是真的?”
沈括几乎眼前一黑,他感觉自己最后的信仰基石不见了。
“师傅,您当初可说过,万事必有道理可循?”
“然而此事却没道理可因循了。凡眼见为实的,如何能不信?此事别人可以不信,你昨夜就在楼上看着。若看不到玄机,岂不就是真的,还能是你眼拙?走走走,我们去瓦子里耍去。”
沈括突然觉察到一点弦外之音,早上自己将昨日所见告诉和尚时,他眉宇间还有些愤懑难抒,现在这情形倒不像是自暴自弃,或许是有解答了只是故作戏谑?既然他说自己眼拙。且看他如何分晓。
两人去了酒店,先打了两角酒,点了些鸭掌鹅肝乳鸽。吃饭时,沈括想要打探虚实,那大和尚只管吃酒却不提案子的事情。
沈括只是焦急,也不好问,却见那和尚满手荤油就抹在胸口。除了光头,哪里像个和尚。
吃完,那和尚又拉着沈括逛街市。
沈括追问不是去瓦子里耍,他却说时间还早,不如先逛逛。
此事刚刚酉时三刻,街上人还多。只是逛街的人,全都频频抬头,生怕头上有不祥的妖物飞过。
“怀良师傅,我实难参透傀儡成精,然而驸马府上的花妖案,却好像有一些头绪。”
他仍然坚持想要把话题引到案件上。
“什么头绪?”
“我听杨春官说,驸马有些梦癫病,少年时便有,曾夜间走出二里地,坠入沟里才醒。”
“梦癫与花妖又有何相关?”
“那日见到花妖从屏风上走下的,也只有他一人,也许是他梦癫发作,看到的实则只是梦境,然而夜游时撞翻了那走马灯,烧毁了屏风。”
“你不是说,查到侧窗上有女人长发,从外牵引打开的痕迹吗?”
“思来想去,也许只是驸马府上留宿妓女留下的头发,他不方便讲,我们也意会错了。”
“呵呵,我见你有些消沉,形容枯槁,不如去买朵花戴。”
“我可不敢戴花,昨夜便是猜谜戴花在鬓边,结果撞见了飞天的鬼童。”
“要戴,要戴,再撞见那些傀儡鬼童,岂不是正好抓住一个,仔细探究清楚?”
沈括不明就里跟着他,走过不少花店花铺,有卖纸花也有真花的他都不停,一直向前,到了龙津桥边一家店铺。那里卖的确是鎏金的簪花,分明是女人戴的。店铺里空荡荡,只有一个妇人在那里站着。这妇人大概也是奇怪为何一个光头的和尚会进这样卖珠翠簪花的店铺。
“师傅又那我取笑,这分明是云鬓女儿家才戴的簪花,我戴了,岂不成了那有妇装癖好之徒了?”
和尚不搭理沈括,只向那妇人双手合十:“大姐,却将那寒梅春花,拿于贫僧看看。”
那妇人疑惑地从柜台上取过一支金色的簪子,郑重交给和尚。和尚取过后又拿到沈括面前。
“这支可不一般,叫做寒梅春放,你且仔细看。”
和尚说到仔细二字时格外郑重。
沈括定睛细看,却见和尚双手手掌夹住簪子后面杆子,漏出手掌外的分明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然后他双手搓动这根簪,却见前面花骨朵竟然慢慢舒展,层层叠叠花瓣展开,竟然成了一朵盛开的梅花。
“啊!”沈括师生惊叫道。
“如何,男儿戴得戴不得?”
那日他在驸马府听闻屏风上芙蓉花开,花蕊化作花妖时,也曾想到一些可能性,但是迸发出的一星半点的思想火花却没有串联起来,如今见了这物件,竟触动了心思。
“大师,这便是那盏灯里芙蓉花开的巧计?”
“你就看这花,你戴得戴不得?”
“戴得,戴得。”
“大姐,多少钱?”和尚问那妇人。
“这支寒梅春花,是玉毫簪。所以贵些,二百文。”妇人道。
“好好!”沈括赶紧掏钱给了店家,却又心声疑问,“大嫂,却不知为何又叫玉毫簪?”
“我一个妇道所知不多,当初也只听说是因为温润似玉所做,又因为雕琢细微,纤毫毕露。故而得名玉毫。”
“哈哈哈,”怀良大笑起来,“分明是铜杆鎏金如何会当成玉的?大姐刚才说当初只是听说来的,可否还有另外法说?我这位兄弟最爱深究,若知道只管告诉他便是。”
“却也有另说,我那早死的当家,曾在军器监里,也是一等一的工匠。他曾说这簪花乃是巧匠喻皓当年所做,那时叫喻皓开花簪,后来市井上叫卖的多不识字,于是讹传成了玉毫簪。”
“果然是这样。”沈括一拍大腿,感觉自己快触到真相了。
“公子可是拿它送与佳人?”
“这个,也许吧。只是要当面给她看时,才知道喜欢否。”
两人一起离开。
沈括仍然有诸多想不明参不透,他仔细观看这根会开花的簪子,却有一个与驸马府现场留下的铜碗状物件一样的零件,于是急着追问。
“师傅,我在想为何驸马府的宫灯会映出芙蓉盛开,而白矾楼上那盏灯却没有,必然是内有差别,然而物证全毁,却没办法证明了。”
“你呀,还有心障。”
“什么样心障?”
“我问你,驸马府与白矾楼上两次怪异,有什么共通处?”
“都有喻皓当年做的烛影马走灯?”
“这是自然,还有什么?”和尚逼问道。
“还有,就是两盏宫灯全都焚毁了。难道,这便是幕后人故意要毁灭证据?”
“还是洞见一隅,未见全局。我只问你,还有什么共通处?若想到,便通了。”和尚道。
“还有……还有就是小苹都在当场?”
和尚终于不再说话,只顾在前面领路,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沈括心里也七上八下,关于小苹是否可能参与其中,徐冲也提及过,但是他心里一直拒绝这种可能性,不过也确实有很多证据,证明小苹不可能涉及其中,别的不说,就是昨夜的场面。沈括自己也在场,小苹一举一动都在眼中,眼见她瞎的坐到地上,战栗不止,并不可能暗中作什么手脚。
当然话说回来,舞台上耍幻术的,也并不会让下面观众看出什么手脚来。这是他心中忐忑的原因。怀良这次似有所指,而他通常并不会轻易下结论,一旦下了结论,则绝少出错。
毋庸置疑,今天夜里的行程,不是什么天下大乱前的放纵,全是大和尚设计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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