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 酉正
徐冲带着和尚进去。里面老包正愁眉不展在书案后踱步,远远看到和尚,不由得“啊!”一声,一屁股坐下,然后起身急匆匆从桌案后面冲过来。不等徐冲通报,一把将和尚抱住。
“哎呀呀,大师啊,可想煞老拙了。你这是去哪儿了呀。”
“阿弥陀佛,贫僧回了趟家乡。去天宁寺挂单几日,也算省亲。”
双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老包想要放和尚一马,自然也只能假装不知道和尚参与了案件,和尚也识相不提。
徐冲只得先退出,后面的事情怀良自己会说,无非就是双方客套,也是老包急着求他罢了。徐冲赶紧找了几名着便衣的弟兄赶紧去甜水巷,他真心担心锦儿会出事,若是裴老板出事,她人去哪儿了?会不会沈括没什么经验,没找到尸体?
他胡思乱想着,带着几名得力差役,去了甜水巷。
到了地方发现果然撞锁。沈括急匆匆要走去接胡咏儿,没把情形讲清楚只说裴老板死了,但是看街坊神情自若,可见死在里面还没声张。那他也不好声张,带着人到了后门发现后门也锁了。他大致意识到沈括让他设伏的意思了,显然是要保持原样,不要打草惊蛇等幕后人上门。他倒是也不需要开锁,吩咐几个兄弟在外面喝茶守候,自己翻墙进去等着。
他一个走进屋子里,提心吊胆四下搜查了一下,一楼没发现尸体。于是上了二楼,发现裴老板尸体正躺在地上。房梁上绳套还在,可见是被沈括和和尚放下来的。此时天色已晚他在店里找来一盏灯点燃了,仔细看裴老板尸体,果然嘴角有白沫,是先中了什么剧毒。然后又被吊了上去。
也就是说,杀人者的目的是制造自杀假象,但是前后门都上了锁,这说不通,可见他(她)只是暂时布置了现场,还会回来一次,等再次离开时会打开门,让进来的人看到现场。这样的推理是唯一合理的。
他又扯开裴老板衣服,果然有狼头纹身。
“你呀,你呀,也有今天?”他走到二楼窗口,小心打开一条缝,看到天色已经很黑了街上倒是人来人往。“也不知道锦儿如何了?会不会牵连进去?”他四下翻箱倒柜找了找,没找到尸体,于是暗中庆幸。某种程度上,现在锦儿又是自由身了,虽然算是寡妇,但其实也不打紧。
他回到尸体边,拉过边上桌子,然后抱起裴老板尸体爬上去,又将死人挂好。
好在是他来,沈括和和尚大概很难把现场复原,这裴老板身形肥胖没把子力气挂不上去。然后他才退回桌子灭了油灯,找到博古架后阴影掇了条板凳,坐在那里等着。这地方很隐蔽,有谁从外面进来看不见他,但是外面的月光倒是可以借着自己打开窗户的一条缝,正好照到门口,自己可以从花瓶后面看到对方。他简直有些佩服自己的智慧,大概比沈括与和尚也差不太多了。
军头司敛尸房内,老包与和尚一起对着那具女尸。
这是沈括在门外交代的事情,他自己忙着出城来不及进去通报,倒是让徐冲和怀良听了个不明不白。不过怀良其实是听懂了一些的,既然沈括说了,他也就传个话,等着看会发生什么吧。
那仵作刚吃完晚饭,就被差人从家里召唤至此,多少有些不开心。倒不是多了一桩公干,只是验尸单上自己签了名字,说是中剧毒,没说吞了异物。怎么又有变数?
四面点起八根蜡烛,解剖也只能在夜里进行,即便死了才没几天,如今六月盛夏,尸体也有些腐臭了。老包与和尚都站在稍远的地方看。仵作心里骂骂咧咧干活儿。
既然只说看胃里,他也自然便宜行事,一刀从腹部下去,绕开大费周章地锯开肋骨了。当然免不了手伸进去将胃掏出来了。
先受不了的是和尚,躲到一边角落里呕吐起来,包拯见多识广倒是无碍,只用袍袖掩住了口鼻,这尸臭还好说,胃里的酸臭气味实在难忍。
只一会儿,仵作从胃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铜盆里用清水洗净了。
“相公,还真是有个东西啊?”
“什么东西取来看看?”
那仵作将那样小东西放在白帕里放到桌子上,老包秉烛细看,看不分明。倒是边上吐的脸煞白的和尚看明白了。
“依贫僧所见,正是刚才,沈公司给徐节级一样的东西。”
“一样的东西?那东西呢?”
“沈公子交给徐节级了,让他带去集萃画阁说一旦帽妖再现用得着。沈公子还说,这个东西虽是哨子,却吹之无声。”
“无声之哨?”包拯疑惑道,他的好奇心几乎促使他将这个血呼呼的哨子塞进嘴里试一下,但是最终理智战胜了好奇心。
“相公大可不必亲身一试,我听沈公子刚才三言两语说,这便是召唤帽妖之物?”
“无声召唤帽妖?”
“沈公子说,他知道一种召唤犬只的笛子,也是无声。”
“无声,狗怎么听得见?”老包若有所思起来,“我常听人说,黑犬能闻鬼吟,幼儿可见幽魂?不知是否如实?”
“相公,并非那样,只是犬耳灵敏,听得见我们听不到的声音罢了。我抚琴时,也常见琴弦颤动而无声的情景,然而却能惊走窗外飞鸟。”
“哦?”包拯若有所思点头。
“其实我之前就见过那喻景深夜在开宝寺塔顶有勾当,也常见有黑云弥漫塔顶,便猜想他在练习召唤帽妖之术。”
“帽妖之术?”
“我与沈公子曾几次推演帽妖究竟为何物。如何步云,如何散雾,如何升空,如何平飞,这些都似可推敲,唯独如何转弯确实难解,我们都不得要领。”
“嗯嗯。”
“沈公子也曾参研了杨惟德家三十年前帽妖案的记录,可知当年的帽妖其实是只是径直走,并不会空中转弯。所以猜想当时是线牵的。”
“不错,老夫也发现了这一迹象。然而,自正月来在京城显现的帽妖,却并不是如此。”
“显然,这三十年间,它变化过一次了。其中要领,或就在这个哨子里。”
“嗯,有道理。我终于想明白了另一件事。”老包点头道。
“什么样事情?”
“呵呵,就是喻景怎么能如此快成为弥勒教首领了。”
“贫僧也觉得,是他祖上将帽妖技法变得更加诡谲,然而那一手,却只留给了他。”
两人正说话,外面有差人来报,说文相公稍迟才来,因为还要请一位相公来。但是没说他要请的人是谁。
“文相公若来,贫僧先告辞。”
“不必,大师可藏在屏风后,听听我与文相公对质。”
“这恐怕不妥?”
“呵呵,无甚不妥。今日我正要与文相公辩一辩,什么是君子何所为何所不为。”
城外,乾明尼寺外小院里,沈括紧赶慢赶到了咏儿住处。咏儿正抱着膝盖,坐在屋顶上看向远处那忽隐忽现的客星发呆。
“大姐,你怎的爬上去的?”沈括气喘吁吁道,“此时正有要紧事,快些下来随我去。”
“你要紧,与我却并不要紧。”咏儿冷冷道。
“如何不要紧,正要你去对质。”
“对质?”
“不错,正是那将你姊妹送入火坑之人。”
“晏相公还是文相公?”
“我猜,今夜他们二人都会来与包龙图辩论一番。”
咏儿继续抱着膝盖道,似乎不肯下来。
“你哪里知道,那晏相公却对我们姐妹大有恩情。”
“你当那是恩情?世上凉薄莫过于晏同叔。为达目的视旁人为棋子。甚至视自己儿子为棋子。”
“我们姊妹若不当他旗子,也是勾栏里做粉头娼妇的命,与做棋子又有何高下区分?这世上又有那个是真心对我们姐妹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
“若有,是哪个,你倒是说说看。”
“快些下来。马上就关城门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不下来。”
“如何才肯下来?”
“姐姐说让你照顾我一世。你却抵,将我送到这尼寺下院,也不来管我,只等哪日怕是要我剃度入寺当尼姑。”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那样想?我答应你阿姐,便会照顾你一世。”
咏儿不语,继续看着天边客星,似有所思。
“怎的这恶星越来越暗淡了?这欺人的客怕是要走了吧?我便说,你着急它不着急。你赶它它不走。但它若要走,你也留它不住。”咏儿悠哉说道。
甜水巷集萃画阁里,躲在阴影里的徐冲都快打瞌睡了,就听到后院有动静,是有人在开锁。他耳力极好,尤其此刻前街人群渐少,已然不太嘈杂了。
那人走动很轻,似乎故意隐去脚步声,所以听不出是男是女。
他(她)推开后门进来,没在一楼停留直接走上楼梯。这楼梯有些失修,刚才徐冲走上去吱呀乱响,但是这个人走着并没有动静,也不点灯,如同飘上来一般。
徐冲将刀柄握在手上,他感觉手心在出汗。这还是很久以前,当他第一次杀人前才有的感觉。
一个黑影走了进来,从窗户缝隙照进的一缕月光落到他(她)下半身。本该照到脸上的光,被裴老板微微晃动的尸体挡住了。徐冲真想一拍大腿骂自己,原以为设计了这个精妙的局,然后才把尸体挂回原处。一切似乎都如同预料般的发生,却唯独挡住那人的脸。
那人走到裴老板尸体前,伸手推了推裴老板的脚。尸体就这么晃悠起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她)还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等尸体又停住了才走又继续轻轻走到前面柜子,柜子里什么也没有,徐冲已经检查过,然而那人却径直跨了进去,不见了。
“难道柜子里还有一个隔间?”
徐冲心里暗忖。
他等了片刻,未见那人出来。于是小心翼翼从博古架后面出来。走到柜子前打算揭开门时,就听到里面有动静。于是赶紧向后退,却不小心碰到身后门,发出咯吱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柜子门被猛然踢开,里面黑影直奔出来,手上两点寒光飞向徐冲面门。徐冲赶紧低头躲闪。两把飞刀就从他头皮上飞过。
“贼人修走。”他大喊一声,算是喊给他埋伏的同伴们听的,让他们赶紧守住前后门。他自己起身封住出去的路。
然而那黑影没有抢路而逃,竟然嗖的一声蹦上窗台,徐冲见状向前就撺,那黑影猛地回身一刀。那裴老板死尸掉落下来正好掉落在徐冲前面,尸体直挺挺向徐冲倒过来被徐冲闪过。再到窗台伸头向下看,下面没人。只看到自己的几个同伴冲过来。
同伴向他大喊:“在你上面。”
徐冲就感觉后脖颈冷飕飕寒风,赶紧缩头。一根铁索连接的飞锤在眼前一晃,呼的一下被收到上面去了。若砸到必然脑浆迸裂。
上面的那人不再隐藏行踪,开始在屋脊上奔跑,徐冲可以听到踩着瓦片的响声。
他一纵身也到了窗台,手上也甩出西羌爪。王胜死后,这根缺了一指的飞爪又重新归了他。爪钩抓住戗脊,他一纵身也到了房顶。就看到那黑影就在前面逃窜。
“我倒要看你跑不跑得掉。”
那黑影背对着他,暂时看不到脸,只看到身形不高。徐冲倒是不敢追太快,只因为身体沉重怕踩塌了屋顶。
那黑影奔出一程,纵身一跃到了对面屋顶。徐冲追到跟前,却不敢跳,他判断自己太重跳不过去。
那黑影也不回头,只一挥手间。就看到远处房顶上,升起一片乌云飞速向他(她)过去。
“又来这一手?”
徐冲最怕帽妖,难免心生畏惧,不由得向后退却,但是猛然间想起沈括教它的法子。于是从怀里取出那支竹笛。塞进嘴里。
那团范阳笠状的云雾向那黑影飞过去,还从雾气里掉落下一串梯子来。看来又是当初在重重包围中,接走小苹的法术?
徐冲用力吹起那哨子,他感觉自己口水都喷出去了,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眼见那乌云就要那神秘人近前,他(她)伸手去抓那梯子了。但是怪事发生,那团妖邪的云突然转向,向徐冲过来了。以至于背影都有些诧异,不禁转过身来,不期与徐冲对视,竟然是锦儿。
他错愕到极点,愣在原地。对面锦儿没有留情的意思,反手投过一柄短刀。徐冲站立在屋顶何其局促,只能就地一滚,躲过锦儿今天投向他的第三把刀。急切中口中哨子也掉落。那帽妖直奔他而来,他却在屋顶上止不住翻滚眼看就要从房檐上翻滚下去,就看到云雾中一道梯子从头顶上飞快过去。
他知道从这里掉下去,非死即残,不由得伸手去抓那梯子。脑海里闪过那杀猪的屠户就因为向帽妖投掷一把杀猪刀隔天中风的旧事,然而现在他豁出去了,在他看到幕后这个人竟然是锦儿之后,他决定死也罢了。
徐冲一把抓到了那梯子,然而那诡异的梯子却没有吃住他的分量,仍然直挺挺掉落下去。后背撞在楼下装了一车粮食的驴车上。若没这辆车碰巧在这里,今天他大概摔个重伤。
他从面粉口袋上起身,对面屋顶上锦儿早就不见了踪影。再看手上,抓了一把纸糊的假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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