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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师傅回来了

        六月十八 寅正

        那条火龙痛苦尖啸着,终于从屋脊上挣脱出来,它腾空而起,然而没有飞起多高,脖子上被砍中处就喷出火焰。

        它就这么哀鸣着,在众人头上爆炸,炸成了碎片,如同一片绚烂的烟花。

        官家躲在崇政殿外,在一群太监簇拥下,清楚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一个足够让他心死的场面。就在客星照耀下,那条曾经承载了大宋天命的鸱吻复活,随即被杀死了。那个潜入深宫的刺客甚至没有向自己行刺,而是杀死了这条龙。可见他的目标甚至不是皇帝,而是大宋的天命。

        自他年幼时,章献太后就曾非常隐晦地告诫过他——先帝一生最大的疏失,就是乱用了天命,结果搞的天怒人怨,几乎断送了大宋。

        彰献太后显然是知道整件事情的,然而又从来没将整件事讲的太过清楚,她当然深谙为政之道,就是高位者永远不能把一件事讲得太清楚。所以官家自幼对天书一事也是八九分不信,只当是一场政治博弈。至于天命,他仍然是信的。自董仲舒以来,天人感应的游戏,仍然微妙地维系着君臣之间的博弈。

        先帝搞出的天书事件本身倒是没引起民间太多的怀疑,实际上百姓一直都很热衷这类光怪陆离的故事,即便有质疑的声音,也很快被淹没了。

        根本性的问题在于先帝打开了一扇充满诱惑却又未知的门,他确实暂时靠这卷天书压制住了反对派,几乎跳出了君臣之间的博弈规则,但是也给反对派提了醒。所以,潜在的对手有样学样只是迟早的问题。

        果然,天书后不久,帽妖便出现在南北两京造成了恐慌。新的政治制衡以一种恐怖而又滑稽的面目出现了。制衡君权的生态位并不会空缺。你这里伪借祥瑞和天命,他那里便假造灾异和失德。你想要吹嘘仁政强推新政,他就逼着你罪己认错,让新政胎死腹中。

        政治对手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互相升级了玩法。这场上层的恶斗引入怪力乱神后,将整个大宋搞的乌烟瘴气。

        官家登基以来还是自以为警觉于这样的前车之鉴,从未提及过天书或者天命,他深知只要用它们,便会有代价。

        然而想要脱推动变法,先帝打开的那扇门,又散发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于是官家最终还是决定,克制地利用一下超自然力量,没有在宫门上发现天书那样劲爆的操作,只是选择,假借一些司天监对天文的解释。

        他每次经过左承天祥符门时,都会看那条昂首向天,栩栩如生的鸱吻,都会扼腕先帝当年玩的有些大了,不如自己有分寸感。

        然而反噬还是来了。 即便之前的帽妖和谶语都还只是有心人伪造。然而那颗不祥的的克星,显然不是人力可以伪造的。不管是反对改革的朝臣,还是虎视眈眈的大辽,都做不到。

        还有就是那幅,突然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冒出来的地狱变相图,也是没有任何可以绕过玄学,进行解释的余地。它就是这么硬生生从白色墙壁里长出来的,带着血还冒着火。即便射落了王则人头,解释了社稷坛崩塌的大功臣沈括,也迟迟没有给出什么非超自然的解答。可见阴谋诡计和怪力乱神,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在亲眼见证了那条龙竟然活了过来后,官家知道阴谋和神迹还是裹挟到了一起,这其中可能藏着一部分政治阴谋,若不然为什么会有一名凡人屠龙者出现?

        一块被爆炸崩飞的鳞片甚至掉落到了崇政殿前,一名小黄门将它捡起送到官家面前。他颤抖着捏起,仔细观瞧和触摸。这不是石头的。它是软的,热的,还可以清晰感觉到龙鳞的纹路。

        官家一屁股坐到地上,面如死灰。

        屠龙者王胜死不瞑目,他距离那条火龙最近,所以龙爆的威力将他从空中崩落。他掉在地上时已然死去,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沈括与徐冲留在现场收拾残局,包括将所有死者的尸体收殓带出宫,带到军头司。包相公早在那里等候,他仔细听完两人各说了一遍昨夜到今晨,宫里发生的这些事,久久没有话说。

        他很清楚,不用等到今天中午,所有这些事情就会在开封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里传开,当然还少不了添油加醋的艺术加工。在这样一个天文异象笼罩京城的时刻,人心必然不稳。或许人心不稳还不是最要紧的那件事,更可怕的事情在于,被吓坏的官家的疑心会落在哪里?

        自汉武帝巫蛊之祸起,每每这种超自然事情都会引发君王的猜忌和杀戮。暂时看,最可能受猜忌的很可能是曹皇后。

        几具尸体就放在敛尸房,六月三伏也无法保存太久,还得赶紧验尸。王胜尸体炸成了碎片,无法验尸,只能先埋了。

        其余几个人,有被刀伤的,有被服毒的。死状各有不同。

        老包全程站在仵作边观看,直到有人从死去的宫女身上搜出一个面具来。

        那是一副格外狰狞的面具,铜做的,分明是什么厉鬼的模样。

        沈括注意到,徐冲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似乎认得这副面具,然而他却没有说出来。

        包拯接过这幅面具,仔细端详了会儿,摇了摇头,显然他也不认得。

        “大人,小可记得,这是狄青大人的面具。”一名边上的差人说道。

        “狄枢相的?你可确定?”

        “小可不敢确定,只是觉得像。数年前,小可曾去枢相府,见过狄大人的这副面具,据说当年枢相上阵临敌时戴的。用来吓唬西夏兵。”

        “数年前的事情,那你还记得清楚?”

        “自然是不能记得清楚,然而当时就见到面具左眼角有一处裂纹,那枢相府的人说,是当年中箭头留下的,我看这幅面具不光是像,也有这处裂缝。”

        老包拿着仔细看,确实左眼瞎有一处裂纹。

        “狄枢相当年的面具?怎么在这宫女身上?”

        “相公,也许和驸马的神笔一样吧,是他们偷来的?”沈括说。

        “即便偷来,有什么用处?”

        沈括无法回答,包拯转向徐冲寻求意见,然而徐冲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话说,似乎有些走神。

        其余几具男尸上没什么可疑东西,却都有狼头纹身,然而不是弥勒教的,可能是辽邦的,这些沈括也已经知道了。

        老包也没定论,只能带着那面具入宫,向吓掉魂的官家报告仅有的进展。

        沈括也是觉得一脑门子无解,如同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想找徐冲一起散散心喝喝酒,然而却找不到徐冲了。刚才验尸时还在,一转身便不见了。

        于是他只能自己出去溜达溜达,排遣一下烦心事。

        果然,到了街上才知道,宫里发生的怪事又被传的街知巷闻,开封城里再次人心惶惶起来。各种传闻又开始疯传。

        这当然也得怪当初官家的决策,喻景被烧死后,原本可以顺势将弥勒教的幻术和技法揭露出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但是官家觉得可以这件事可以利用一二,于是放任了魔法打败魔法的传言,并以此来证明大宋依旧有道,自有高人相助。

        如果说官家从先帝伪造天书事件中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最终什么也没学到。

        沈括想着客星出现以来的种种怪事,不知不觉走到大相国寺前。这里倒是还很热闹,虽然最近又有异象和奇案,都说大宋又又又要亡了。但是开封城里百姓也都疲了,倒是没有大量逃跑。眼看着这集市生意不行。

        沈括一抬头,就看到前面熟悉的猪头肉幌子在风中飘摇,他心中一凛,难道怀良师傅回来了?

        他赶紧抢步到店门口,却看到灶台边坐着的是另一位瘦小的和尚。小乙倒是在,他一眼看到了沈括。

        小乙赶紧唱了肥喏出来作揖:“公子得空,还来这里坐坐?”

        “哦,我看到这里打出了幌子,还以为怀良师傅回来了。”他叹息一声,转而又问:“怀良师傅可有消息来?”

        “哪儿有消息?我也不会写字,师傅便是想我也不会给我写信。”

        “哎……”沈括叹息一声,“小乙哥为何又回来了?”

        “这大相国寺又找了位师傅开张,没人会店里应酬,于是便着人去乡间找我。我种田手艺也荒疏了,只会在这里招呼,于是便回来了。只是这里生意远不如以前。那新来师傅手艺也远不如怀良师傅。”小乙压低声音说。

        “看来,我也是空欢喜一场。只道怀良师傅回来,正有好多难题要请教。然而……”

        “难题?就是这东面白昼里也能看到的那颗星星惹出了事?”

        “是啊。可惜师傅不在。最近也有些关联案子想讨教。”

        “嗨,无非星河外不相干的星辰,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前的光芒,以公子才智,必然能破解。”

        “但愿吧。”

        “公子,您看里面又有客人了,我先忙去。”

        “你忙你的。”

        沈括出来自顾自返回,心里想着怀良若在该多好,猛然间停住脚步。他突然想起刚才小乙说起自己不识字,然而后来又说那客星无非是星河外不相干的星辰,又说不知何年何月前的光芒。这些话,不像是不识字的人会说出来的。

        “难道这小乙偷摸去了河北天宁寺?然而不可能啊。”

        他旋即返回,远远看着那小乙忙里忙外。他突然猜到,怀良极可能是回来了,若不然,小乙说不出刚才那番话。然而他大概是嘱咐这小乙不要告诉自己?

        他也不想逼问小乙,只是远远等着。等过了酉时,店铺还未打烊。那小乙先行辞别灶上师傅,大概要赶城门未关出城,临走还却带着一包猪肉离开。沈括记得小乙上次离城走的是西门,这次却去北面,看来大大的蹊跷。于是他在后面偷偷跟着。

        那小乙出了北城门,直奔大相国寺在城外别院,实际上只是一片菜地,专门给寺里送蔬菜。他数月前爬过附近望火楼,所以对城北地形十分清楚。

        却见小乙直接进了那菜园子破围墙。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清太远,但是可以看到他进了看菜园子破屋子,片刻后又出来径直向西走了。

        沈括偷偷到了那破屋子边上向里看,却见桌子上放着猪肉和酒壶,里面却没人,再绕到屋子后,远远一名高大和尚正在菜园子边上铲土。从身形看不是怀良更是何人?他想要冲进去,大喊一声师傅。然而思忖再三,却又止住了脚步。

        怀良从河北回来,偷偷在这里看菜园子,显然是不想再牵扯俗世间事情。和尚本就是方外人,自己是否应该再牵连他入苦海,进尘世?

        却见那怀良挖好了坑,又从边上取过一株柳树苗栽在坑里。然后一个人念念有词起来:我只将你这死敌当青苗栽下,只当了却这件仇恨。他日你长大成材,若有前世冤家将你连根拔起,也与我无关了。只是你自己前世做得孽,我也是帮你消业……

        沈括听闻他神神叨叨说话,越发不忍叫住他,于是偷偷又退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只能先回军头司,看看徐冲回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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