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雪花纷飞,镇上的小酒馆却生意兴隆。这样的天气里,大伙多半都缩在家中,呆在家里无聊,有两个闲钱的便来到小酒馆里,花上点铜板就能在温暖的酒馆里喝酒聊天呆上一整天。
因此,外面雪越是下的大,酒馆里却越发的热闹。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紧接着厚厚的布帘子被掀开,一阵寒风夹着雪花倒灌进来,让屋里的人冷的打了个哆嗦。
门口的一桌几个汉子便不耐烦的喊道,“快关上,关上。”
从外面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长袍夹袄的中年男子,不过虽是身着长袍,但衣服却是补丁摞补丁。整个人也是销瘦憔悴着的,胡子拉碴。
“温两碗酒,要一碟盐煮花生。”
中年长袍客走到高高的柜台前,将九个黄澄澄的铜元排在柜上。
柜台后是坐着一个手笼在袖中,戴着瓜皮帽的掌柜,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小伙计。老掌柜的并不急着收钱,也没让伙计马上去打酒。
他目光只是轻轻往那九枚铜元上一瞄,便轻笑着道,“九个小子可温不了两碗酒,更不了一碟花生。如今天寒地冻的,物价也涨了啊。一碗黄酒,得两个大子了,你要是还要温两碗酒再加一碟盐水花生,现在得三个大子儿,你这九个小子不够,还得加六个小子。”
青白脸色的长袍客嘴里嘟啷了几句,可身上实在是拿不出六个小子了,他也不好意思说没钱转身离开。最后只得道,“拿粉笔来,我在这小黑板上先挂上六个小子,回头给你就是。”
掌柜的倒也没不许,这长袍客也是小酒馆里的老熟客,虽然也经常会挂些帐,但人品总还不错,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来把钱还上,将账消了。不似一些穿短打的穷汉醉鬼,酒总是喝不够,却又总不够钱。帐挂在那里,总是结不清,还越积越多。
“你自己写上吧。”掌柜的也懒得自己动手,示意伙计递了一支粉笔过去,让长袍客自己在柜台边小黑板上自己记帐。
长袍客拿起粉笔。很熟练的在黑板上仅剩下的一点空处先写了两个很有力的汉字,将勋,然后在后面写上一行小字,六文铜板。
小伙计已经到一边酒坛里去打酒,酒坛子就摆在柜台边上,那些短衣顾客每次总要盯着伙计打酒,看里面有没有水,又要看到打出来的酒亲自送到一边的热水中温,绝不让伙计有掺水的机会。
不过蒋勋每次是不看的,他也不是信任伙计。只是觉得那样的行为丢他读书人的份。他也舍不得加几个铜板到里面的桌子去,更舍不得出包房费,因此他就在外面喝。不过他又不喜欢跟一群嗓门极大只爱吹牛说萦话的粗汉一起并桌,因此每次来喝酒,他都会直接站在柜台边上喝酒。
每次来喝酒,他必定要喝绍兴黄酒。其实酒馆里的酒根本不是绍兴黄河,不过是普通的黄酒,大家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卖的时候依然打着绍兴黄酒的名头。
除了这绍兴黄酒外。酒馆里还卖白酒,也卖红酒,甚至还卖啤酒。不过大家最喜欢喝的还是黄酒与啤酒,一般大家都称黄酒为冬酒。说啤酒为麦酒。到是白酒与红酒,虽有卖,但喝的人少,主要是太贵。
白酒还容易醉,这不符合大家几杯啤酒在酒馆里混一天的打算。
蒋勋却只喝黄酒,每次都点绍兴黄酒。
要酒自然也会有些下酒的点心。比如盐煮笋干,或者茴香豆、或者铁蚕豆、炒黄豆、盐水花生,若是有钱的,一般会要个里面桌子,再点上个一碟炒肝或者五香牛R又或者猪头R之内的,如果更有钱的来了,一般直接点包厢,还可能会点上烧J烧鸭之类的。
不过多数人还都只是坐在楼下大堂的散座,打杯麦酒或者冬酒,然后要碟最便宜的笋干。
蒋勋虽然是穿长袍的,还会在黑板上自己记帐,是个读书人。可大家对他却没什么敬畏,毕竟这是个每次都站柜台边上喝酒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蒋勋虽是读书人,但他没有功名,连个秀才都不是。秀才都不是,大家伙当然也就能跟他平起平坐。
一见到他又来喝酒了,便有熟悉的故意嚷道,“蒋夫子,你不是在京城参加会试嘛,怎么来喝酒了呢?”
蒋勋青白的面孔微红,睁大眼睛说,“你们为何凭白辱我?”
“这怎么是辱你呢,读书不就为了参加科举嘛,怎么的你却不去啊?”
蒋勋便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都露了出来,还分辨着道,“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天下读书之人百万,多如过江之鲫,可每三年一科,取士不过数百,正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何其难也。”
蒋勋也只是普通人家出身,从小读书。人说寒窗十载苦读,就以为真的十年就能金榜提名,可现实却是,他都已经年过三十了,从四岁开始开蒙,到现在读了近三十年的书,从十二岁下场,到现在一共参加了七次县试。
结果就是,他不但没能考个进士举人,甚至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
事实上,县试府试院试,童试三道大关,他只过了县试,却在府试这道关卡屡屡被刷下来。三十多岁了,却还只是一个童生。
读了三十年书,除了整天读书埋头研究制艺八股,他并不会其它营生,甚至家里也没有田地。父亲早亡,家里其实就靠着母亲和妻子织布刺绣赚点钱贴补家用。
蒋勋只是一个府试都过不了的童生,因此就算他想要去处馆教书都没有人请他。大家喊他一声夫子,也是因为附近街坊邻居,也有那些穷的家里,没钱给老师送礼,便把孩子送到他家让他教几个字,算是开个蒙,不做个睁眼瞎。
这样的夫子,当然不能与正规私塾里的先生相比,大家逢年过节的送条鱼给两斤R而已。好在蒋勋八股虽做的不行。但一手字却是写的极好的,平时便也给人抄抄写,算是挣个三瓜两枣的。
可惜这终究不是正业,抄书也不可能养的活一家人。
自晚明以来。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不下百万之众,就是考中秀才者,亦有数十万。可科举之路艰难,都说穷秀才富举人。金举人银进士,越往上越难。
若能考中个举人,日子就能好过的很,在前朝时,举人就有资格出仕做官,而且一旦中了举人,就被人称为老爷。那时会有许多人前来投献,还有资格优免二丁和两石税粮等。
但能考中举人的毕竟太少,一省的举人录取名额不过百余。
更何况要中举人,起码得先中秀才。
秀才们太多。中举人的又少,因此大多秀才日子过的都很穷,因此称为穷秀才。考中秀才就能进学,谓之生员。前朝之时,入仕必经科举,科举必经学校。科举和学校是相连的。
每个县会有二十个名额的廪生,能拿到朝廷给的廪米、膳金。一般每人每月有一石米,富县还会有些膳金。
不过明末之时,天下各地府县,大县秀才数百上千。小县也有百余,但能食廪的却只有二十人,因此考不上举人,家里又一般的。便多是穷秀才。
最终,秀才们除了继续科举考举人,多数人也会选择处馆教书,或者为官员做幕僚师爷,或者改行学医做大夫,也有人干脆直接下海经商。
不过这都是秀才们的出路。蒋勋一个府试都过不了的童生,想当先生没人请,想做师爷更没资格,学医和经商也要本钱,因此最终他就一直吊在中间晃晃荡荡的。
酒馆的掌柜跟蒋勋也算是多年邻居,这两年,天下渐渐太平,他酒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尤其是新朝后,各种税收摊派少了,虽开征了商税等,但这些税都是一一摆在明处的,该多少是多少,并不会有各种索要卡拿等,交了税,生意依然比过去赚的多。
掌柜的曾经想请蒋勋来店里帮忙,可蒋勋却落不下读书人面子来店里作个普通伙计。
蒋勋站在柜台边上,喝过半碗温酒,脸色渐渐复了原。
掌柜的便问他,“夫子,今科考试很难么,听说今次科举不是换了考法,加录不少名额吗?”
蒋勋看着掌柜的,叹了一声气,接道,“今次科举确实换了考法,也加录了名额,可县试依然是考八股制艺,我最不济的就是八股制艺。”
蒋勋的脸上显出颓废模样,脸色灰败,长叹短吁。
这次的县试虽然依然是考八股,可录取人数却增加了倍余,但他依然名落孙山。
“夫子,你有什么打算呢,难道准备一条路上走到黑么,你也是而立之年了,家中老母亲年迈,总不能一直还要靠着老母和妻子辛苦补贴家用吧?”
蒋勋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他也常心中不安,可除了读书科举,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听人说,你在家教的那几个街坊的蒙童不错,比一般私塾里先生教的好呢。几个孩子不但识的字比私塾里教的多,还会简单的计算,真不简单,我觉得你适合教书。”
蒋勋苦笑,自己只是一个府试不过的童生,谁肯请他教书。
“夫子,我这里倒有一个好消息呢。”掌柜的笑着道。
“哦,什么好消息,哪个街坊准备送孩子去我那开蒙么?”
“不是。”掌柜的摇摇手,“我也是昨天才听咱们镇长说的,咱们镇里不是要建小学嘛。”
蒋勋点了点头,这个他是知道的,这是皇帝的旨意,要在天下各县乡镇设立学校,不是前朝的那种学校。前朝的官学必须得有了中了秀才才能进,因此也称为进学。
前朝时县学府学里的都是秀才生员,北京南京有国子监,里面则都是监生。
不过也有私人开办的学校,一般都是私塾或者书院。
现在朝廷要开的学校,不是过去的官学,而是类似于私塾,府县开设的是中学,有初级中学和高级中学,而在省城据说还有大学。比如师范大学,比如京师大学,比如国子监大学等。
而在县乡,则是高级小说和初级小学。
按朝廷的意思。以后所有五岁的男孩都得入学,接受起码三年初小教育,这是强制性的。但不用交学费、学杂费等,甚至朝廷还包一顿午餐。
各乡都起码要建一座小学,这么多的小学。自然需要很多老师。
蒋勋也想过去小学教书,但打听过了,人家招的老师起码得是个秀才。
“镇小学招先生,起码得要秀才。”蒋勋无奈道。
“这我知道,不过现有有个机会。”掌柜的把自己打听到的好消息连忙告诉这个邻居,“你知道,朝廷的旨意是每乡都要建小学,并且以后所有男孩都得接受起码三年的初小教育,这是规定强制性的,义务教育。”掌柜的说了个新词。
“这是好事。教书育人,开启民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蒋勋说道。
“不过你也知道,虽然如今县下设乡,可一县才几个乡?但一个乡下大的有几十个村,小的也有十几村了。有的村距离乡里得有好几十里路,尤其是好多村还都在山里,道路不通。几岁的山里孩子送到乡上读书也难。你说是吧,村里人也不放心啊。”
蒋勋点了点头。
“因此么,朝廷也允许下面乡村自己开办村小学。”
蒋勋眼前一亮,想到了什么。朝廷要的是所有三年强制义务教育。村里又不愿意让几岁的孩子到几十里外的乡里读小学,因此如果村里愿意建小学,朝廷也是愿意的。
但如此一来,就算村里愿意建个小学,可那些秀才却不一定愿意下村里教书。毕竟村小肯定条件简陋,随便弄间屋子。或者干脆到祠堂里上课也行,孩子估计也不会多,在这样的小学教书,条件肯定不如乡小学。
掌柜的说的正是此事。
“现在呢就是这么回事,除了官办的乡小学,朝廷允许下面村里办村小,也愿意提供一些财政支持,但先生需求较大,朝廷也不可能给每个村小分配先生。因此现在给出的是政策,乡小的是公办老师,村小的就是民办老师了。”
“民办老师?”
“就相当于衙门里过去的经制吏和普通胥吏的区别吧。”掌柜的解释了下,“民办老师薪水肯定不如公办的,条件也差些。”
蒋勋知道现在乡小聘请的公办老师,一月至少十块银元。这还是最低的薪水等级,小学校长一月能拿三十块,已经比县衙里的吏目不低了。
当初蒋勋知道这待遇的时候,可是心中羡慕了许久。这两年哪怕物价上涨,可一个普通的工人,一月都不一定能挣五块银元。而一个小学教员却最低也有十块银元,甚至高于如今朝廷官军普通士兵的待遇。
不过想想,这些乡小教员,起码也得是个秀才,又很正常了。秀才嘛,好歹也是有功名的。哪怕如今新朝里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种优免,可毕竟是科举出身有功名者。
“民办老师有多少?”蒋勋问。他确实也希望能找到个工作,挣钱养家。
“一月五块,年底一个月双薪,另外年节还会有些补贴、奖金,一年估计得有七八十块。最重要的是,这薪水是由乡公所负责发放,不是由村里出。”
乡公所出和村里出,差别就大了。如果是村里出,那薪水再高,也不一定能拿到手。
一月五块,一年有七八十块,蒋勋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若是一年能有七八十块,家里的生活马上就能改善了,母亲和妻子再不用织布到天亮了。
“我愿意。”他迫不急待的喊道,不注意下,声音极响,整个酒馆里的人都听到了。大家都扭头望来,然后片刻后又各自喝酒聊天去了。
“你别急,要当村小民办老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还得有一个月试用期,到时县教务司会考核是否合格。”
“应该的。”蒋勋点头,然后又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若做了民办老师,以后还能参加科举吗?”
“可以的,不过也有条件。就是当了民办老师,起码得教满三年,才能参加科举。若是科举中了,自然可以不再教书。若是没中,也可以继续教。”
“如果连续教满六年,那么朝廷还会授给一个同秀才头衔。”
“和那个同举人一样?”
“是的,和现在新设的同举人一样。”酒馆掌柜的点头道,同举人是这次科举才有的,是那些这次参加乡试未中后,又考一次,从中选出的优秀者,授给同举人衔头,然后将他们选入京师大学深造,据说出来后到部衙实习一段时间后,就会分配到下面乡里当九品官。
“同秀才有什么好处?”蒋勋忍不住问。
“同秀才可不光是一个衔头。”
拥有同秀才的衔头后,就能由朝廷保送进省师范学校深造,出来以后,就会分配到各乡小学任公办小学教师。
村小学民办教师,同秀才头衔,保送省师范学校,出来后分配到乡小学成为公办老师,一月起码十块银元薪水.....
这一刻,蒋勋激动的整个脸都通红了,他觉得黑暗的前途突然一片光明。
他一口将剩下的一杯酒喝尽,冲着小伙计高喊一声,“再来两碗绍兴黄酒,要真正的绍兴黄酒,十八年的女儿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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