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紫禁皇城,东边靠近午门的文渊阁里,灯火通明。
这一帝国权力中枢,最为权势显赫的机构之一里,年逾古稀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正伏在小案上,就着摇曳的烛火,攥着小毫,将脸贴在奏疏上,眯着眼睛一本一本地批阅着国家大事。
方从哲是年老之人,经不得寒,所以即使是在这气候转暖的时节,下面的人也将下面的火炕烧得暖暖的,以至于这深夜时分,房间里也是热气腾腾。
方从哲的脸色不太好,他年纪大了。
当初叶向高因李三才被斗倒,不安其位,仓皇辞职后,他便接任了内阁首辅。
之后,又一直做了许多年的独相,一人勉力维持着内阁的运转。
独相听着权势极大,但方从哲身在局中,自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
皇帝只将他摆在自己和群臣之间,以缓冲君臣冲突,自己提的建议只有那些缝缝补补不痛不痒的,皇帝才会顺水推舟的支持,想有所作为,真是千难万难。
皇帝指望不上,自己又不是张居正那种真正有权势的人,身后也没有多少人支持,更有许多言官全靠参奏自己邀名买直。
下面的人骂他贪权恋栈,自己上奏要求增补阁员皇帝又不许,几年下来,他夹在中间,简直心力交瘁。
本已下定决心,最后再提携几个亲近的后辈,便急流勇退的,但好死不死,萨尔浒一战全军覆没,整个辽东局势濒临坍塌,他又不能走了。
东林党铁了心要将丧军失地的屎盆子扣在他头上,硬说杨镐和自己同为浙党,讽刺自己当初是内举不避亲。
自己好不容易又将楚人熊廷弼推上去,终于稍稍稳住了辽东的局势。
可好景不长,熊廷弼这半年又不知犯了什么疯,整日和一帮闲着无事的言官骂来骂去,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反复写奏折上来争辩。
建奴未灭,西虏又蠢蠢欲动了,真不知他哪里还有的这么多闲工夫来计较这些小事。
方从哲越想越糟心,手里拿着一本辽东都司快马加急送过来的奏折迟迟不愿打开。
“子玉,老夫现在实在是见不得辽东来的奏折了,你先替我看看,让我缓缓。”
说罢,他便将奏折抵给了身旁一直侍候着的一个族中侄子,自己端起茶杯打算轻呷几口,也暗自猜测奏折上又是说的什么糟心事。
方子玉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将朱红的封泥打开,取出奏折便看了起来。
只是他看着看着,脸色便涨红起来,呼吸也愈发的粗重,捧着奏折的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方从哲正在趁喝茶的遐息偷瞥他的反应,见状眼角也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子玉,这么严重吗?”
方子玉还在神情专注地紧盯着那本奏疏,如饥似渴地往下读着,破天荒地没听到方从哲的话。
屋里其他人也都忍不住地看过来,方子玉仍旧恍然不觉,只是捧着奏疏的手愈发抖的厉害了。
方从哲喉结滚动了一下……莫不是沈阳也丢了?
他实在忍不住,探过身伸手要去夺侄子手里的奏疏,方子玉却是忽然转过脸来,满脸换上惊喜的神色,大声道:“大胜啊,元辅!”
“大胜啊!”
方从哲一愣。
方子玉接着道:“辽东都司来报,盖州卫榆林铺操守指挥刘俊同辽东管铁骑营实授都司毛文龙,在东昌堡击溃进犯西虏五千余,斩首七百四十三级,当场斩杀乌济叶特部虏酋巴拉乌尔、插拉汉,巴岳忒部恩格德尔台吉,其中的巴拉乌尔、插拉汉,更是半年前劫掠广宁的贼首!”
“巴岳忒部恩格德尔更不简单,是老奴货真价实的额驸啊!”
“什么!”方从哲身子一抖,差点从炕上跳了下来,手里端着的茶水也洒了一案,身边的下属赶紧跳过来拿着手帕轻轻地为他擦拭。
“大胜啊!元辅!”
“快,快给老夫看看!”
方从哲劈手夺过侄子手里的奏折,昏花的老眼就着烛火飞快地读起来。
“斩首七百四十三级!”
“好啊!好啊!”
方从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此战,可谓一扫我大明辽东两年来的颓势啊!”
“老夫要立刻将这个喜讯报给陛下!”
说完,方从哲一手小心地拿着奏折,一手就要撑着桌案起身,方子玉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夜色,笑着道:“元辅,夜深了,陛下想必已经休息,您看是不是等明天再……”
方从哲一愣,继而毫无宰辅威仪地拍了拍脑袋,哈哈大笑道:“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明天再报不迟,不迟啊!哈哈哈哈!”
说完,他重又坐下身,小心地捧着奏疏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辽东都司府的所有手续俱在,完全放下心来。
这时,他才又开口考校道:“这奏疏上将榆林铺操守指挥刘俊排在前面,官职更高的毛文龙排在后面,知道是何道理吗?”
方子玉沉吟道:“不光如此,刘俊是卫所官,毛文龙却是辽东管铁骑营实授都司,是沈阳备奴的官,两个人本不在一个体系。”
“奏疏里硬说他是奉了熊廷弼的令,前去勘察地形。”
“想必不过是辽东都司府硬塞在奏折里分润军功的。”
方从哲抚须道:“不错,正是如此。”
“不过咱们虽然看透,也不必非要驳回,还是要照例升赏的,下面有下面的规矩,熊廷弼也自有难处。”
方子玉点头道:“元辅对熊廷弼当真是恩义有加。”
方从哲轻笑道:“在大明,想做成事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咱们在朝廷明里暗里多照拂着他点,他在辽东就能少一些掣肘。”
方子玉道:“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诚不欺我也。”
方从哲抚须的手微微一顿:“嗯?”
方子玉恭声道:“熊廷弼几日前上过一份奏疏,说元辅您尸位素餐。”
“说兵部、户部都将您的话当作耳旁风,您不能调度,便该退位让贤,以免误了辽东前线大事。”
方从哲的脸瞬间便黑了下来,方子玉又道:“因为奏折通篇都是漫无根据的指摘,未说一项实际问题,小侄就未让您过目。”
“哼!”方从哲怒哼一声:“熊廷弼到了辽东,就变成了疯狗,逮谁都咬了!”
方子玉不说话,其他人也都噤声不语。
方从哲又生了一会儿闷气,最终还是打消了要在这件事上给辽东都司府添堵的想法。
不过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便是开口问道:“子玉,这榆林铺刘俊,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呀。”
方子玉皱眉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半年前,此子在炒花部寇边的时候曾率部驰援临堡,斩获西虏首级四百有余,是当时辽东地面上唯一的胜仗,元辅您还交待要破格升赏的。”
“当时您还提到过,说这刘俊是故都督刘綎之子。”
“奥。”方从哲捋了捋胡须,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喃喃道:“不错,不错。”
“一个卫所官,竟也能屡立战功,看来刘家门第不衰,底蕴仍在啊!”
“不错,不错,依老夫看,是可以给他压更重些的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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