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能有多恐怖？

        大家都保有孩童时期对夜晚的恐惧——挂画上的人像眼睛在盯着你；角落的黑暗里似乎有怪物潜伏；父母不在的夜晚就连开着的窗户好像都有鬼会爬进来。

        随着年龄长大，夜晚不再和鬼怪挂钩，变成了灯红酒绿的，变成了适合夏季纳凉的，变成了光顾烧烤摊的好时段。

        末世改变了一切。

        丧尸不会睡觉，想要活着，你最好睁着半只眼睛睡觉，否则搞不好，醒来就会失去一条胳膊，面对一张血盆大口。

        对许多人来说，最难熬的就是丧尸病毒爆发的头几天，亲人的变异、社会的崩塌……很少有人能睡着。

        而乔诗棋恰恰相反，她最难熬的日子是现在。

        卫星手机拿到了，可是她已经错过父母安排的直升飞机，她询问下一次是什么时候，父母没有回答。

        他们出现变故了吗，还是已经死了？

        她还能等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吗？

        还是用尽余生也等不到了？

        她的保护者死掉了，死在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死得籍籍无名，毫无价值，在正常的世界，他们不会有交集，末世让他们相遇，他尽力保护她，没有趁机占便宜。

        李超强除了没有异能，实在是个好人。

        可是他死掉了。

        再也没有人会不求回报地守护她。

        她的朋友孙小晚很厉害，很有本事，可是现在有了别的朋友，而且也不住在外面。

        黑夜成为乔诗棋最恐惧的存在，每天日落便开始心悸，当夜幕完全降临，她呼吸枯竭，双目浑浊，好几次惊厥。

        这个世界变成了地狱，地狱中，没有任何人陪在她身旁。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丧尸不用脚后跟走路的声音在回旋。

        尤其令她害怕的是孙小晚安排的几个小孩，每到夜晚就会来来回回经过她的帐篷，他们的脚步声比丧尸的脚步声更让她喘不上气。

        他们会冲进来撕开她的衣服吗？

        会的吧。

        这个年纪已经有性冲动了。

        她在耄耋山基地的时候，即便有李超强守着，仍然有人夜里来爬窗。

        现在李超强死了，她只有一顶帐篷，他们只需要扯掉那层脆弱的聚酯纤维，便能进来扯开她的衣服，为所欲为。

        乔诗棋根本不敢睡觉。

        一只眼睛都不敢。

        丧尸和人类全都令她绝望。

        她本来精神压力就大，失眠还加剧了症状，现在白天战战兢兢，总是莫名其妙流泪，似乎常常撞到东西，不、不，她不确定到底是撞伤还是别人侵犯她留下的淤青。

        她精神恍惚，记忆力消退。

        已经不太能完整地回忆一件事情。

        也许，她应该去死？

        自杀至少是主动选择，好过他杀、奸杀以及被丧尸活活啃死。脚上的黑色蛛网纹路在注射了那晚从基地抢来的疫苗后不再生长，身体在痊愈，可她的精神却似乎在丧尸化。

        ……

        孙小晚又来找她聊天了，这次除了安慰似乎还说了别的事情，可是乔诗棋记不住，她习惯性点头，习惯性在孙小晚提出要陪她睡觉时摇头。

        “我还好。”

        她好像是这么说的。

        其实一点也不好，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无用的自尊作祟？

        亦或是心里明白，孙小晚只会陪她睡几晚，几晚过后，她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却加倍了。

        乔诗棋开始梦游。

        尤其爱在白天梦游。

        有时清醒过来人站在悬崖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摔死，有时则站在小孩们用铁丝捆住的丧尸面前，引诱对方来啃咬自己。

        有时会去到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满身都是伤口，不知道怎么来的，远到甚至站在最高处也望不到回去的路。

        也许回不去才是人生的常态。

        可她还是想回去。

        想回到舒适安全的世界。

        一次头脑清醒过来已是深夜，几米远的地方就是迁徙的尸群，它们垂着脑袋，灰扑扑的，一个挨着一个，后脚跟轻轻踮着，她发现自己的后脚跟也是踮着的，她追着尸群走了很久。

        可她并不是丧尸。

        但，好像也不是人类。

        她是什么？

        乔诗棋头疼欲绝，偌大的世界，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不能再继续浑浑噩噩。

        她不止一次跟自己这么说，结果就是浑浑噩噩的脑袋只剩下这句话，咒语似的不停回荡，加剧她的浑浑噩噩。

        她开始出现自残行为。

        后来发现，自残或许真的是个办法，既然没有人能救她，那她就把自己改造成不需要拯救的模样。

        什么是不需要拯救的模样？

        当然是丧尸一样的存在。

        曾经精心护理的皮肤努力晒黑，长而秀美的头发剪掉，再剪掉，从及腰长发变成披肩发，再从披肩发变成中性短发，最后干脆推成寸头，对，就这样。

        处理好头发，就来处理脸。

        想要变成“不需要拯救”的人，核心就是成为“不值得拯救”的人。

        谁会对一个寸头毁容女动心思？

        她需要嫌恶的眼神，而不是惊艳的目光。

        美工刀横着来一下，只要够狠，够快，她的面中就会出现一条骇人的贯穿刀疤，考虑到可能会疼到没有勇气划第二刀，所以第一刀就一定一定要一劳永逸。

        乔诗棋开始磨美工刀刀片。

        如果说剪发还算正常，毕竟末世降临后很多女人都为了方便都自愿剪成短发，但磨刀这一举动就过于反常了。

        陆寻担心出事，嘱咐伙伴寸步不离看住乔诗棋，骑上改装的摩托车到公馆外围用无线电呼叫孙小晚。

        孙小晚正在开会。

        集市前期工作做得差不多，即将开业，需要处理的琐事接踵而来，夏颜主持会议，林啸野旁听，群星的团队远程参与，全场几十号人……孙小晚的对讲机一响，大家瞬间安静，就听到蔡甜甜嘎嘎乱笑。

        “颜颜，这是小晚在外面养的小奶狗叫她，嗷嗷叫，妈耶，根本停不下来。”

        孙小晚面色涨红，狠狠瞪她。

        蔡甜甜更乐了，笑得快趴到桌子底下，夏颜在虚拟屏幕点击两下，优先说明孙小晚负责的部分，随后示意她可以离开。

        孙小晚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夹着尾巴出来打开对讲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臭小子，下次找我不许喊姐姐，小晚姐就小晚姐，别喊姐姐！”

        “对不起，姐姐，我有点着急了。”

        “嗯？”

        “对不起，小、小晚姐，是乔诗棋，她状态很不对，前天剃成寸头后跟我们要美工刀，不给就哭，现在在磨刀，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怕出事……”

        孙小晚别好对讲机，骑车出来，她骑得飞快，陆寻勉强跟上。

        赶到后，孙小晚夺过乔诗棋的刀，问她要做什么？

        乔诗棋的眼神呆滞又专注，好像看不到她，在看另一个世界。孙小晚毛骨悚然，问她到底要怎样，好不容易活下来，现在是要找死吗？

        乔诗棋摇头，思忖道：“没有找死，我是在保护自己……”

        “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吗？”

        孙小晚厉声喝斥，吓得陆寻和伙伴们一哆嗦。

        乔诗棋惊恐地缩住肩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充满泪光，说不出的可怜和无助，理智和冷静从她身上退潮，好像只剩婴幼儿的本能反应。

        孙小晚难过地看着她。

        “我知道的乔诗棋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做傻事，集市马上开业，我会安排你过去做事，有事做就不乱想了，好不好？”

        乔诗棋还是一脸惊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根本没听进孙小晚的话。

        孙小晚抱住她，哽咽道：“瞧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强哥看到也会难过的，你不要这样，乔诗棋！”

        听到李超强的名字，乔诗棋悄无声息流泪，清醒了一段时间，还说了两句正常话，但是在孙小晚第二天离开后，又还原了。

        她带着美工刀在夜晚悄悄来到树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脸上划一刀。

        在脸上划一刀。

        在脸上划一刀。

        在脸上划一刀。

        毁掉这张脸，毁掉作为女人的优势，毁掉养尊处优的首富千金乔诗棋，毁掉，全部毁掉，她不想再当乔诗棋了，她受不了世界转变的落差，她不想被觊觎，不想被强奸……

        她只有自己。

        只能靠自己。

        她唯一能对这个糟糕的世界做的反抗就是毁掉这张脸。

        夜风燥热。

        地面累积的松针散发温热的草木香。

        乔诗棋想起十八岁的生日宴会，她众星捧月，有家人有朋友有眼神炽热的爱慕者，彼时总在想，她这样的人，以后到底是怎样的生活才能配得上。

        往昔的浮华和今日的落魄交相辉映。

        乔诗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走开一处凉风习习的地方，她不由停住脚步，心想，就是这里了，她要在这里往脸上划一刀。

        跟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变成末世丑陋的一员。

        远处晃动的火光，是陆寻几人举着火把在找她，他们暂时过不来的，丧尸对夜间的声音和火光尤为敏感。

        乔诗棋缓缓推出美工刀刀片，大脑在练习切割自己的手法，她一遍遍演练，终于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脸颊。

        殷红的血珠渗出。

        她闭上眼睛，深吸口气。

        一瞬似乎灵魂出窍，得到了解脱，片刻的安宁后又木然地睁眼。

        这里的风很凉。

        这样燥热的夜晚，很凉是有原因的，乔诗棋鬼使神差抬头，看到了两具幼小的尸体在半空中晃荡。

        两个孩子有着相似的眉眼，应该是姐弟。

        姐姐不着寸缕，弟弟也同样如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尚未发育成熟的部分被凌虐得最为严重，生前遭受了非人的待遇。

        乔诗棋出神地盯着两具尸体，赫然发现，他们的面孔相似也许不是因为血缘关系，而是同时患有一种遗传病——唐氏综合征。

        这种病会造成相似的面部特征。

        乔诗棋收回刀刃，打开卫星手机查询，果然在附近查到一所残障学校，主要收的学生就是唐氏儿。

        她脊背发凉。

        打开手电筒的光一照，三三两两的尸体悬挂在树枝，深草之中还有蠕动的丧尸，他们的脸全都类似，他们看起来，没有一个人活过18岁。

        想要作恶的人，连这些容貌和智力有极大缺陷的孩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因为她脸上有道疤就放弃呢？

        连日的昏梦终于清醒。

        乔诗棋吓出一身冷汗，赶忙挥动双手示意陆寻他们小心，陆寻和伙伴们边杀丧尸边叫乔诗棋过来。

        “你回来啊，那边有陷阱，踩到腿就废了……乔诗棋——乔诗棋——”

        “乔诗棋——乔姐姐——”

        “乔诗棋——”

        小孩帮的叫声此起彼伏。

        乔诗棋一边躲避丧尸，一边还要注意陷阱，艰难地朝他们移动，他们曾经令她恐惧，但现在不会了。

        这一次她同样搞得满身都是伤口，却终于知道是怎么来的。

        她大口吸气，大口呼气。

        泪水模糊了眼睛。

        眼前隐隐约约浮现李超强的身影。

        “别去那间办公室了吧，对方的年纪太大了。”

        “这是武哥交代给你的，蔻依的香水，武哥不是好人，但是比戴老头简单一些，也有威望。”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

        “加入特攻队有一枚b级晶核，我想试试，别误会，不是为你，我也得为自己考虑。”

        “莫思诚好像暗示我别去，也许真的很凶险吧，要是回不来……”

        “乔诗棋，你离开我会有更好的生活，你那么聪明漂亮，值得最好的。”

        “无论发生什么，别太伤心，但是也别一点也不伤心，伤心一会儿就行，你要好好的。”

        “乔诗棋，你的名字真好听，跟我的完全不一样，是我见过最美的名字。”

        ……

        丧尸拽住乔诗棋的裤子，她怒吼着推出锋利的美工刀切断手指，女人踉踉跄跄地跑，不顾一切地跑，跑向远处高大又虚幻的影子。

        一个亡者的身影。

        她一路跑，疯狂割断所有阻碍前进的东西。

        丧尸、藤蔓、枯枝以及想要和世界一起腐败的念头。

        李超强死了，但是乔诗棋活着。

        她磨的刀不应该对准自己，而应该指向一切想要拉她沉沦的存在，明天无论如何都会来，谁也躲不开。

        害怕多么徒劳。

        谁伤害你，你就伤害回去。

        原谅交给上帝。

        人类只要以牙还牙的活着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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