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有很多种。

        有欢乐的酒，也有悲伤的酒，有苦闷的酒，也有释怀的酒。酒跟人一样，随着人的情绪，也会生出多种滋味。

        傅宣今晚喝了很多酒，这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他喝的酒是什么滋味？

        他刚进来时见到田冉还是谨小慎微，仿佛做错了事。但现在已红光满面，双眼通红，说了很多话，说出了很多藏在心里的话。

        先前送过来的六壶酒很快喝完了，傅宣让西华楼又送来了六坛酒。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般有那么好的兴致，在田冉面前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如同找到了失散已久的亲人，他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或许，只有与田冉和赤血盟的兄弟们在一起，他才在心中真正放下了多年的戒备。

        傅宣拉着田冉谈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有很多对过去的追忆和怀念，也有他对平城现今情况的看法，这其中甚至包括平城王冯玄的很多秘闻，比如冯玄的野心。

        傅宣放下酒杯，不无忧虑地说道，“冯玄的志向绝不只是平城，这些年他暗地里勾结朝廷重臣，以防备北周为名，大肆扩军备战，他现在已如同一只饥渴的老虎，盘踞平城，虎视天下。”

        看来，冯玄拥兵自立的传闻从傅宣口中说出来，已不仅仅是传闻。

        田冉目光深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不管是谁，都逃不过对自己罪孽的清算，以前是时机未到。如今，这场清算已经开始，冯玄如果有心谋反，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

        围坐的众人神情凝重，皆微微颔首。

        报应是什么呢？不过是因果的瓜熟蒂落。很多事情的结局，大多从其开始的所作所为就已经注定。不管是冯玄，还是其他人，只要种下的是恶果，都难逃因果的循环和报应。

        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然而还是有很多人为了权势、钱财或是美色而不惜以身犯险。这个世界虽然看似弱肉强食，贫苦百姓总是被权贵欺压，但隐含其中的良知，以及无所不在的公平和正义，也在纠正着这个世界的错误。

        未来几个月或许就是平城的关键时期，清算既然已经开始，结局是否就注定了呢？

        没人能预知未来，但田冉坚定的面容，已让众人看到了希望。

        傅宣很晚才离去，走之前他还告诉了田冉关于这所宅院的一个秘密。

        这所宅院有一个秘密暗道。这条密道就藏在主卧下面，一直通往假山那个土地庙，危急时刻可以通过这条密道安全撤离。傅宣将这所宅院交给田冉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都要牺牲自己保全少主人的安全，郭淮的死让他背负了很多不该背负的重担，如今少主回归，他唯有拼死相报。

        田冉当时在那假山的洞内待了很长时间，但并没有仔细查看，所以也是傅宣告诉他才知道这个密道。他在主卧按照傅宣教的方法，扳动书架上的一个机关，果然在床前露出一个地洞，下到洞内，大约走几十步，就上到一个楼梯，边上有个开关，拉动机关，头上的地板无声后退。田冉攀上去一看，果然就是那个假山内的土地庙。

        这所宅院让田冉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这院子跟傅宣的宅院很近，几乎就是一前一后，相互联络极为便利。田冉决定把这里作为他在平城的长期住所，还为这个院子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槐园。他特地把老伍和几个负责护卫的精干手下调了过来，一起住进这所院子。本就不多的房间一下子连门房都住满了，整个院子很快热闹起来。

        第二天一早，依然有西华楼的小二过来送早饭。这次傅宣也亲自过来了，他面带微笑，神情轻松了许多。

        田冉单独跟傅宣在里屋会面。

        “宣叔，你如此频繁的跟我见面，被无影卫的人看到了如何解释？”田冉边吃早饭边问傅宣。

        傅宣爽朗地笑了笑，“公子放心，我早就想好了，我就说是委托赤血盟帮我查找一个兄弟的下落，这所院子就是酬金。”事实上傅宣的确有一个弱智的亲弟弟，多年前走失，他每年都派人到各地查找，但至今仍下落不明，也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健在。

        田冉点点头，“等会把你弟弟的情况告诉欧阳平，让他安排查找，既然委托了就要去做，不能露出破绽。”

        傅宣大喜，连忙躬身致谢。他知道赤血盟打探消息的口碑，如果他弟弟能够找回，足以告慰已去世多年的老母亲。当时他母亲就是因为弟弟走失而日思夜想，因此生病去世的。他想起母亲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把弟弟带回来。母亲的叮嘱，他始终不敢忘。

        田冉示意傅宣不必多礼，他接着问，“昨天傍晚冯玄跟陈楠公主的会面你也在场的吧？”

        “在的，就因为这个会面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昨夜来这里有点迟了。”

        “他两人会面可有什么有趣的内容？”田冉接着问。

        “倒是没有，冯玄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公主，基本都是客套话。”

        “难道冯玄不知道陈楠公主是明里来查血鹰案，实际上是暗里来查他的？”

        “这个我确实不知，不清楚冯玄是否知道。”傅宣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跟冯玄走得不近，他的秘密只有季无名最清楚。况且我的城防营只是在外围做安全护卫，不能像无影卫一样在冯玄身边深入到王府内部。”

        田冉轻轻点头，帮傅宣倒了杯热茶，安慰道：“目前的情况有些复杂，你做好城防营的工作已经足够帮到我了，不必再费心费力去接近冯玄。”

        “可是我……”傅宣欲言又止，他为了帮助田冉，原本已有计划要攀附冯玄。

        田冉看出傅宣心中所想，“宣叔，你不必刻意去攀附冯玄，我知道你平素就不是阿谀奉承之人，如果忽然变了，冯玄反而会起疑心。”

        傅宣缓缓点头，他也不得不承认，让自己去拍别人的马屁，可能确实会做不好。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如果突然变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田冉也不希望傅宣去冒险，他父亲身边剩下的人本就不多。

        “我给你的任务虽然简单，却很重要，就是把城防营牢牢抓在手上，整训好，不要让奸佞之徒进入城防营。”田冉对傅宣又道，“你的城防营很关键，我相信有朝一日，在最重要关头，一定会发挥重要作用。”

        听到这里，傅宣忽然想起了年轻时跟着郭淮起事那会，郭淮对他的教导，心中不禁热血沸腾。他倒了杯酒，用随身的短刀刺破手指，把血滴进酒中，然后起身举起酒杯正色道，“此酒为誓，必不辜负少主人的期待。”随即一饮而尽。

        田冉拍了拍傅宣的肩膀，笑了笑，“二十年了，你还是没变。”他接着又道，“还有个事，陈楠公主在静兰别院有什么时间安排？我准备去拜访她。”

        “哦，公主还认得出少主人吗？”傅宣微笑道，“我记得你们两个小时候在一起倒是相处得挺好的。”

        “不是你想得那样。”田冉轻轻摇了摇头，“我跟陈楠前几日见过，她并没有认出我，但我已经跟她搭上线，她让我来了平城就去静兰别院找她，我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去合适。”

        “原来是这样啊……”傅宣沉思了一会，答道，“陈楠公主虽然是来查血鹰案的，但具体负责查案的还是姜河，听说公主基本都待在静兰别院，并没有到处走动。当然也可能她避开无影卫的耳目偷偷溜出去也不一定。”

        “无影卫对静兰别院的监视情况如何？”

        “他们可是全天不间断监视。”傅宣解释道，“陈楠毕竟是皇家公主，我们城防营也特意加强了静兰别院外围的安保，所以注意到无影卫的确是加强了对静兰别院的监视，他们的人手比平时增加了一倍。”

        田冉没有说话，手里拿着茶杯默默沉思。

        陈楠既然主要目的是暗查冯玄，她不可能一直待在静兰别院，如果没有人看到她出去，或许是陈楠自己乔装打扮出去了。田冉当然可以拿着那块近卫门的令牌大大方方地上门，但如果人恰好不在，被无影卫的人得知陈楠偷偷溜出去了，那反而会泄露了陈楠的行踪。那如何知道陈楠什么时候在静兰别院呢？赤血盟在静兰别院的内线还不能接近到陈楠身边，并不能得到陈楠的确切行踪。他暗自思忖，陈楠跟谁最接近呢？

        田冉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姜河。

        姜河的近卫门官署虽然在静兰别院，但他的家却是在城内。他白天到静兰别院公干，晚上还是要回家的。

        平城城东有一条叫青云的小巷，这条巷子烟火气息最为浓厚。沿街都是美食餐馆和小吃摊点，不管白天还是夜晚，这条巷子的客流始终川流不息。这里也是平城最为有名的美食坊。

        姜河的家就在这条巷子的拐角处。

        姜河不是平城本地人，但既然长期待在平城，他也把自己的妻儿接到了平城，并把她们安置在青云巷。这里虽然不是官宦大户人家集中之地，但胜在交通便利，吃住都很方便，而且巷子里民风朴实，附近居民都待人友善。姜河的妻子是平民出身，更习惯在这里生活。

        既然是美食坊，必然会有几家食客如云的店铺。青云巷这条美食坊人最多的就是位于巷子东头的平江烤鱼铺。这个烤鱼铺烤的鱼是平江野生的河鱼，肉质鲜嫩，鲜辣爽口，堪称平城一绝。今晚这里照例是爆满，店外还有人在排队等候。

        田冉、菁菁和成云三人早早到了这里，有幸占据了店内一席最大也是最好的位置。从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姜河的家门。

        欧阳平告诉田冉，姜河这几日通常是天黑了才回家，似乎公务异常繁忙。

        这个时候太阳才落山，姜河想必也还没回家，所以田冉他们点了一桌烤鱼，上了两壶好酒，不急不缓地边吃边等。

        最开心的当然还是菁菁。她到了这个巷子就已经迷失在这里的美食中。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够拒绝美食，不管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美食都是女孩们最好的身心抚慰。菁菁嫌烤鱼有些单调，还从外面几家店铺买了几大碟各具特色的小吃，摆在烤鱼旁边，一起享用。

        田冉和成云一边饮酒，一边品尝美味，但他们的视线始终都在注意姜河的家门。

        随着夜晚的来临，店内越来越喧闹，人们都在大声说着话，大部分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脸，人们忙碌了一天，既是来这里享用美食，也是在分享各自的喜怒哀乐。这里当然没有西华楼那样的上档次，但一个城市的烟火气说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在略显凌乱拥挤的市井街头，夹杂着美食飘香，以及置身其中轻松自在的人群。

        田冉看了看外面的夜色，约摸已到了戌时，姜河仍然没有在家门出现。莫非他今晚有事，不回家了？田冉有些不放心，让成云去姜河家看看是否出了什么事情。

        成云才离开不久，忽然从店外进来一个锦衣华服之人，此时店内已没有空桌，那人有些遗憾，正想退出去，田冉恰好抬头一看，那人竟然就是他要等的姜河。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田冉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姜河，又惊又喜，猛然起身招手。姜河看到田冉也有些愕然，他走过来问道，“田公子怎么也来这里体验平城的美食？”

        “我本就不是高雅之人，在这里用餐才是恰如其分。”田冉放下手中烤鱼串，用餐布轻抹了下嘴角，露出微笑，“姜兄不嫌弃的话，一起坐坐如何？里面已经没有空桌了，可巧我这桌还有两个空位。”

        “那太好了，我外面还有一个人。”姜河在田冉耳边小声道，“这人你也认识，不过在这里不要声张，当作是普通人一样即可。”他随即出去请那人进来。

        田冉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是不是已猜到来的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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