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里几乎满座，殷勤的小二还是帮这几位军爷找到了一处空桌。

        “先上五壶好酒，再切两盘下酒的卤牛肉，等会再上一锅羊肉汤锅。羊肉切十斤，不够再加。”这五人中一个稍年轻些的壮汉对小二高声吩咐道，末了又特意叮嘱，“肉一定要新鲜的，不要拿咬不动的烂肉来糊弄我们。”

        “好咧，军爷尽管放心，我们这里的牛羊肉都是当天现杀的，绝对鲜嫩。”小二带着愉快的笑容手脚麻利的赶往后厨。

        这酒肆的大堂还算宽大，里面摆了十几桌方桌，每张方桌都能坐下八人，等到这刚来的五人坐下，厅堂已经满座。

        整个大厅雾气升腾，桌面上沸腾的汤锅热气把屋子上方都蒸腾成一片白色雾气。白雾中，满屋酒菜飘香，人声鼎沸。

        那五个骑兵营的斥候中有一个年长些，满脸虬髯的看似是这几人的领队，他在等酒菜上来的间隙缓缓环顾四周，不断打量着每桌的人。

        即便是来这里吃饭喝酒，他也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

        “伍长，别看了，都是下山的人，这种天气不会有人上山，你就放心喝吧。”他身边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抓起一块牛肉，一边大口咀嚼，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

        “话不能这么说，谨慎一些总不会是坏事，万一我们抓到了二皇子，那可是奇功一件，下半辈子就不愁吃喝了。”另一个尖嘴猴腮身板稍微弱小些的斥候压低声音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望着屋内的情况。忽然，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隔着两桌的几个人身上。

        那几人是汉人。虽然他们穿的衣服是北周服饰，但脸上的样子一看就是典型的汉人。北方胡人相貌都很粗犷，只有汉人相对比较秀气，而且说话的口音也不一样。

        不过北方一直以来都是胡汉混杂，胡人与汉人之间只要没有深仇大恨，大多数时候倒也能相安无事。

        “隔壁桌那几个汉人，是不是有点蹊跷。”那尖嘴猴腮的斥候稍微俯下身，指着那桌汉人对旁边的伍长小声说道。

        “据说二皇子身边有很多汉人在协助他，这几个汉人看着有些蹊跷，如果他们是二皇子身边的人，或许通过那些汉人就能找到二皇子。”

        “不是吧，这屋里有好几桌汉人呢，连这酒肆也是汉人开的，你是不是太想立功了，看谁都有嫌疑。”另一个斥候有些不以为意。

        那伍长倒是很谨慎，并不肯定也不否定。他举起酒杯边喝边偷偷观望那桌的几个汉人。

        那桌也是五个人，正席是个身着灰衫相貌俊秀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既不喜，也不忧，除了夹菜喝酒，几乎一言不发。

        他左右两侧分别坐着一个和蔼的白胡子壮汉和一个英武的年轻弓箭手，另一边的两人则是普通随从装扮，但也是身形强壮，目光炯炯。

        那俊秀的灰衫年轻人气质不凡，虽然少言少语，但举手投足间既显礼貌和教养，更显富贵之气，一看就不是寻常之人。

        如此乡野之地，出现这样的人确实不太常见。

        伍长朝那尖嘴猴腮的手下一努嘴，那尖嘴猴腮的手下立刻会意，站起身，用手背抹了抹嘴边泛起的油腻，然后将手背在裤腿上擦了擦，接着左手按在腰侧的刀柄上，大摇大摆的向那桌汉人走去。

        那尖嘴猴腮的斥候并没有很无礼，反倒是很有礼貌的先躬身致礼，他是个明白人，这些人的来历他并不知道，万一冒犯了不相关的高官显贵，可能自己的小命就不保了，所以他决定先弄清这些人的身份。

        “各位打搅了，在下是此处巡查营的人，不知几位与我们巡查营的长官是否相识？”他想先套套话，摸清这几人的底细。

        那灰衫年轻人听这尖嘴猴腮的斥候把话说完，脸上渐渐露出微笑。

        “你们这里巡查营的军主我不认识，但驻防这片区域的骠骑统军我倒是认识，他的名字叫石韬。”

        骠骑统军是比巡查营军主高两级的将领，巡察营只是统军麾下的一支队伍。

        那尖嘴猴腮的斥候一听到石韬两个字，脸上立刻堆上谄媚的笑容。

        石韬是胡人，但起了个汉人的名字，是这附近驻扎的北周近卫骑兵军的统军，也是这斥候所在部队职位最高的将官。

        那尖嘴猴腮的斥候不敢造次，但又不知道这些人与石将军是什么关系，只能恭敬地赔笑道：“各位如果是来找石将军的，在下愿意带路。他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巡查，你们自己去只怕是不好找。”

        他这句话毫无破绽，如果这几人是石韬的朋友，热心帮他们带路当然能得到好处。如果不是，可以借着带路的名义带到军中进行处置。如是叛党，就是大功一件。这样做，他们只赚不赔。

        这个北周近卫骑兵军的统军石韬属于北周大皇子宇文硕管辖，因为宇文硕是北周的兵马大元帅，掌管着北周全国军权，所以这支队伍当然也属于大皇子掌管之内。

        二皇子宇文拓是北周内卫情报的负责人，管辖范围只限于皇家内卫部队和追风营。

        北周老皇帝宇文庸这几个月因为疾病缠身已无法处理朝政，内政完全由宰相桑福处理，军事上则是由大皇子宇文硕把控。

        这两人各司其责倒也相安无事，但致命的是北周还未册封太子，也就是说，一旦皇帝宇文庸去世，还不知道谁能登上帝位。

        目前实力最强的大皇子宇文硕和二皇子宇文拓已经就皇位展开了公开的争夺。

        大皇子宇文硕掌握军权，看似占了上风，但二皇子宇文拓得到宰相桑福和群臣的支持，宇文硕并不敢轻易发动兵变。

        夺嫡之争在一个月前有了新的变化，按照官方的通告是北周公主宇文菁菁公开倒向了大皇子宇文硕。

        公主宇文菁菁目前是追风营在平城的负责人，她的情报揭露宇文拓与南陈近卫门勾结出卖北周利益，目前二皇子宇文拓已经逃亡，不知所踪，大皇子已下令手下军队在全国缉拿二皇子宇文拓。

        这其中让人不解的是公主宇文菁菁与二皇子宇文拓不但是同一个母妃所生，而且最为要好。不知怎的，竟然大义灭亲揭发了宇文拓？

        这几个巡查营的斥候冒着风雪巡山就是在探查二皇子宇文拓的踪迹。

        类似的巡查行动在都城蓟城的周围都在严密进行。宇文硕已经责成周边的部队加强搜捕，并公开悬赏，抓到二皇子宇文拓就能封侯拜将，所以各部队的斥候都很卖力。

        那俊秀的公子听说斥候可以带路，脸上的微笑已变为欣喜，他微微还礼，开心道：“那就有劳各位了，这大雪天正不知去哪里找石将军的大营，你们尽管开怀畅饮，账都算在我身上。这天色尚早，我们吃饱喝足再上路也不迟。”

        说完给那年长的白胡子壮汉使了个眼色，那白胡子壮汉心领神会，从行囊中掏出两锭金子，每锭足有十两重，塞到那斥候手中。

        那尖嘴猴腮的斥候自然是满心欢喜的回去告诉他的伍长，还招呼小二又加了几个菜。

        “公子，就这样过去会不会出意外？”那白胡子壮汉小声道。

        那俊秀的公子道：“不会。他们既然是石韬的手下就不会随便乱来。与其我们在风雪中费心劳力寻找石韬的大营，还不如让那几个斥候带我们过去。”

        这几人正是赤血盟的盟主田冉，以及跟随他前往北周的老伍和成云。

        他们此行原本是寻访宇文菁菁的下落，但进入北周地界不久就听说宇文拓已经在夺嫡争斗中落败失踪，所以已经猜到菁菁的失踪或与北周的夺嫡争斗有关。他们也在寻找宇文拓和菁菁的下落。

        现在田冉他们要去找的这个石韬很关键，因为这个石韬是宇文拓和田冉在北墨书院的同窗，私底下关系也很要好。

        石韬统领的近卫骑兵军有五万人马，主要负责都城蓟城的外围防御。

        如果能说服石韬加入宇文拓的阵营，宇文拓不但能一举扭转在蓟城的颓势，在群臣的支持下登上帝位的可能性就将大于宇文硕。因为只会用兵变，在任何朝代都不得人心，即便是胡人掌权的北周。

        午后，大雪依然不减，地上的积雪反而越来越厚了，好在风渐渐变得和缓起来，走在路上不至于被大风吹得找不到方向。

        众人的马队呈一字长蛇阵依次行进。

        那几个斥候骑着马在前方带路。

        田冉一行七匹马跟在后面，有两匹马是作为备用，驮着给养物资。田冉自小在北周长大，知道大雪天必须要准备必要的给养物资，否则一旦迷失方向，冰天雪地中会很麻烦。

        大地已是一片白雪皑皑，但鹅毛般的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飘落，举目远眺，四周都是如同卷帘一样的雪片，远方的视线还是一片朦胧。

        启程前，那伍长说石韬的大营在山的另一侧，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程，路面虽说被大雪覆盖，但路的轮廓还在，只是马行进得不快，好在众人都已吃饱喝足，走在这样的雪中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一个红色的影子从天而降，快速掠过地面，又迅疾消失，紧接着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斥候直挺挺地跌落马下。

        跟在后面的人视线被大雪遮掩，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小心，有敌人！”跟在第二位的是那个尖嘴猴腮的斥候，他抽出腰侧的长刀，警惕的戒备。

        那虬髯伍长策马上前，厉声问道：“什么情况？”

        “不知是什么东西，没看清，好像是从……从天上下来的！”那尖嘴猴腮的斥候颤声道。

        那伍长抬头观望四周，除了附近那座无名高山在雪中不远的地方若隐若现，周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他抽出长刀护住左右，下马来到前面那个斥候倒下的地方查看他的伤情。

        那斥候翻身倒在雪地上，手脚微微抽搐，颈部的血还在缓慢喷涌，他的双眼木然圆睁，无力的望向天空，已渐渐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伍长神色紧张，蹲在地上小心地查看他颈部的伤口，那里只有一个大洞，既不是被刀枪刺穿，也不是被箭矢射到，倒像是被野兽撕咬留下的伤口。

        伍长骇然吓了一跳，他站起身正想让后面的手下加强戒备，一个巨大的红色身影已扑面而来，只一个照面的功夫，那伍长和他身边那个尖嘴猴腮的斥候也相继捂着颈部，踉踉跄跄栽倒在雪地中。

        一阵风雪飘过，那红色身影立时又不见了。

        除了倒在地上抽搐的那两人和先前那个已经丧命的斥候，四周只有漫天的大雪还在不停飘落。

        距离伍长不远的两个斥候立刻吓得跳上马背，他们迅速扭转马头拍马狂奔，经过田冉的马前，两人语无伦次道：“公子，有鬼怪，快跑……快跑！”

        话未说完，人和马已经跑远了。

        成云和老伍快速策马上前，一左一右护在田冉两侧。成云迅速弯弓搭箭，警惕地面对前方，老伍则手持长刀护住近侧。剩下的两个随从也抽出佩剑警戒后方。

        一声尖利地叫声又隐约从远空传来。

        众人眉头紧皱围成一圈，警惕地注视着左右。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地尖叫，这声音已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有什么东西似乎已近在眼前。

        听到这清晰的叫声，田冉忽然眉头一展，面露喜色，他伸手按在成云的弓箭上，示意不要射击。

        田冉把两个手指放在嘴里吹出两声响亮的口哨。寂静的大雪中，这尖锐的口哨声响彻天空。

        隔了一会，一个红色的身影从纷扬的大雪中扑腾而下，田冉伸出右臂，稳稳接住。

        是一只鹰，红色的鹰。

        真的是赤羽。

        众人既惊又喜。

        血鹰案真相大白后，赤羽就被送回四平山那个神秘的洞穴中，由菁菁的人继续照看。不知什么时候，它竟然又回到了北周，而且还出现在这里。

        赤羽伸出红色的脑袋不断摩擦着田冉的脸颊，发出低低的嗷叫声。如同一只走失的小动物，历经千难万险，重新遇到主人，在诉说自己痛苦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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