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内。
陈伯宗继续问道。
“我朝官员任用、升转之法,又为如何?”
这次却是一旁静听良久的毛喜接言道。
“我朝承旧制,以清、浊分职事。”
“无人情杂务之扰者,为清官。”
“行应物治事之劳者,为浊官。”
“百官皆重清官而远浊官,是以官员迁转,虽在同品同班,其由浊转清,即为升,若由清转浊,则为降。”
陈伯宗在尚书、中书二省,待了那许多时日,自然也知晓这官吏的清、浊之分。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魏晋以来,世家政治的又一桩弊病。
在这套清浊用官系统之下,那些无所事事,不务实事的清官们得到推崇。
而那些需要有人实心任事,并实际支撑着国家运转的职官,却成为了人人避之的浊官。
可叹的是,这套标榜以德行才干用人的用官系统,就这样将秦汉以来以事功用人的文官体系,毁了个干净。
这就导致了在这种状态下,整个南朝的官僚系统变得十分虚弱。
以至于昔年宋文帝刘义隆,号称三十年元嘉治世,在动员二十万大军北伐时,还会因为财力不足,而要向三吴的士民大量征收财产税。
南朝历代积弱的病根,便就藏在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制度之中。
念及此处,陈伯宗忽而想起一桩事来,问毛喜道。
“毛公所任太子家令之职,梁武罢置,而今上复置之。”
“不知此官,为清,为浊?”
毛喜闻言,瞄了眼桌案上那些墨笔誉写的文书,心中升起一股恍若隔世之感。
他答道。
“太子家令,原是浊官。”
“而今至尊复置此任,又以臣辅殿下国事。”
“臣私计之,至尊现今或有混同清浊之意。”
毛喜最后这句分析陈蒨意图的话语,本不是作为皇帝的臣子应该讲出来的。
只是他现今既已成了太子近臣,就不得不再进行一次投机,以进一步巩固自己在未来天子班底中的地位。
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
我等要速速备好一个改革清浊官制的方案,一旦皇帝得胜还朝,此物便可成为那件最重要的贺礼。
说完这话的毛喜,手心正微微冒汗。
他此刻,愿意如此投机。
盖因他从陈蒨数月以来的种种行为处置中,推敲出了一种惊人的可能。
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
陈伯宗自然未能虑到毛喜进言时的这份私心。
只因,他亦颇有此意,于是此间二人便是一拍即合。
言语间,只见陈伯宗将一叠黄纸从桌案上的文书之下抽了出来。
这是他数日以来得闲之时,草拟的一份中央官吏考成方案。
其内容,自然是大半抄自,现今三吴地区正配合《职田法》施行考成办法。
当然,此方案剑指朝臣,其考成内容,较之前者是多有损益。
抓着纸页,陈伯宗对着毛、萧二人言道。
“去岁行《职田法》时,孤已知,我朝百官,并无事功之考。”
“百官迁转,皆赖际遇、资历,是以百官疏于用事。”
“而因清、浊之故,朝廷之中,每有一人转迁,便有数人依次迁转。”
“百官任职应务,是以不便,由是众官职事多赖小吏。”
“且因清、浊之别,百官之中,清贵者不能用事,任事者不能获赏,助敷衍之风,伤办事之人,实有所害。”
言到此处,陈伯宗向二人一礼,继之道。
“今伯宗实有混一清浊,重人事功之念。”
“然伯宗智薄力孤,敢请二公助之。”
毛喜、萧引自知今日已被太子绑上了战车,再无可退之地,便同声应道。
“臣等愿为殿下效死!”
而他们的对手。
是陈国现行的官僚体系。
—————
天嘉五年(564年)二月。
合肥。
屋舍中。
陈蒨正览看着一份从建康递来的文书。
而今他虽已令太子陈伯宗留在建康监国,可事实上,对于那些国中的大事,太子是没有丝毫决定权的。
是以,每日仍有无数的奏表文书,借由南豫州到合肥新设的驿站系统,递送到他的案头。
将批好的文书,递给了旁侧的中书舍人刘师知。
案牍前,劳顿了半日的陈蒨,起身稍稍活动了下。
这两年来,他的身体,问题似乎越来越多。
他不仅变得比以前更容易劳累,坐在案牍前的时间一长,更会有些眩晕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但这两年,他对自己身后事的担心却渐渐多了起来。
说实话,这次赌上国运的北伐,若是他的身体没出问题,本是不必开打的。
只是,当一个帝王,开始忧虑死亡来临之时。
有些本不应该立刻便做的事情,却必须马上开始了。
他得为自己的儿子多做点什么,哪怕是不合性格地冒上一些风险,哪怕是拼尽全力地赌上点什么。
有些事情,他也必须要去做。
“师知,太子那份请复开五馆学的奏书,你且烧了罢。”
陈蒨看着面色微动的刘师知,平静言道。
“以朕的名义下诏,在三吴重开郡县学。”
“在建康,重开太学。”
“学校之中,除讲《论语》一书并五经之外,更令博士讲《荀子》一书。”
刘师知闻言面露忧色,言道。
“《荀子》一书重法度而轻天命,讲之或有损天威。”
“陛下必要行此,宜在班师之后。”
刘师知表面在说《荀子》不宜宣讲,实际则在暗示陈蒨,重开学校,损害江南士族利益。
应当兵胜还都之际,携胜军之威,再为施行。
陈蒨却并未因此而放弃方才的决断,只是稍稍退了一步,言道。
“若如此,则三吴郡县之学,先不复开,但开太学,讲《荀子》,先令江南士人知我心意。”
刘师知情知不可再劝,便应诺下来。
陈蒨许是心中有事,此刻面上神色并未舒缓下来,他站在刘师知的书案旁侧,努力眺望着远方。
他见到远处一只水鸟飞起,迎着落日,越飞越高。
他低声问道。
“师知,这一战,我等会胜么?”
刘师知明白他此话的意思。
此时的西线,章昭达麾下的陈军,应当已与齐人的援军,分出了高下。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彷徨。
他只是应道。
“陛下,鸿鹄西上,我军当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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