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苍离将白萼送回家，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别，回到沈家大宅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沈明远内帷虽然混乱，大面子上的规矩却是不错。顾苍离和自己带来的近身随从的住在院子二进的客房里，沈明远默许顾泽芝亲自安排照料，倒也算是遂心。

        平日里顾苍离回来的晚了，还没走到垂花门处，早就有下人殷勤地迎上来了，可是今夜，除了廊下一只灯泡孤零零地吊着，发出悠悠的淡黄色光芒之外，却一个人都没有，偌大的一片院落，除了风声，竟然静得可以听到呼吸声。

        顾苍离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正要提步上台阶的时候，忽然眼前一暗，一股少女发端的天然馨香缭绕过他的鼻翼，“哎哟！”那人似乎太过紧张，竟直直从三层石阶上向他扑了过来。

        他少不得，得伸手去扶一扶。

        “顾、顾大哥，真、真是不好意思……”沈宝珠又羞又窘，她设想的，明明不是这个样子啊？！

        “嗯？”顾苍离有些诧异，这大晚上的，沈宝珠一个千金小姐，出现在这儿，可是太不合理了，他皱了皱眉，可还是维持了应有的礼貌，“沈小姐怎么来这儿了？时候已经晚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听闻沈小姐明日还要上学的。”

        沈宝珠听了这话，脸色益发红得要滴下血来一样。她身上穿着一件蔷薇红的夏衫，上头用细密的银丝线绣满了飞鸟的图案，下头系着月白色的裙子，头发是新剪过的时兴式样，在额角处掐出一道弯月，恰好衬得脸白眼清，明丽中现出几分青春稚嫩。

        她手里捧着一只满缀锦绣的盒子，在灯光下闪闪烁烁，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

        “顾大哥！”她看顾苍离微微侧开了身子，竟是要走，心头一阵狂跳，也顾不得羞不羞窘不窘了，只道这次要是让他走了，说不定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一念至此，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一转身子，便挡在顾苍离面前。

        “顾大哥！这是一条马鞭，爹爹送给我的，我知道你行军打仗，日后肯定用得上！”她献宝也似、急急忙忙地掀开了锦盒，顾苍离瞥了一眼，只见一条乌沉沉的马鞭卧在朱红色的天鹅绒布上，辫梢还系着一串珠光流翠的璎珞。

        “这络子是我亲手打的……”像沈宝珠这样的女学生，已经不似前朝少女那样看重女红了，她日日上学，学的都是英文算数，连诗词都忘到脑袋后头去了，能编制这样一条络子，实在算是难能可贵了。

        可是顾苍离，半点都没有动心。

        “多谢沈小姐的好意，”他微微避过沈宝珠热切企盼的眼神，“沈世伯送你的礼物，怎可转送他人？何况这络子这样精致，我是个粗人，也不应用。”

        面前的少女可爱而美丽、单纯又天真，看在顾泽芝的面上，顾苍离并不介意友好地对待她，可是她竟然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意，那，可就是麻烦了……

        “咦？你这个人真是奇怪。”一大早就面对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兄长，顾泽芝还没醒了困，张着迷茫的大眼睛望住他，“人家要喜欢你，同我什么相干？”

        “再胡言乱语，可就要打了！”顾苍离在妹妹跟前素来没什么权威，虽然硬撑着沉下了脸，可顾泽芝却根本不怕他。

        “嘁，你又不是爹。”她懒洋洋地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出去跟绿云交待了几句，才回过身来坐在顾苍离对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玫瑰露来喝着，一边若有所思地道，“哦，怪不得呢，宝珠近来无事便到我这儿闲坐，三句话不离你，我还以为她羡慕我有你这样好的哥哥，原来她小妮子是打这个主意，啧啧，可真是长大了。”

        虽然前一世沈宝珠并不曾倾心于顾苍离，可是顾泽芝重生以来，又有多少事不同之前了？是故也并不怎么介怀。

        “可是不成啊哥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直瞪瞪地望着顾苍离，“你已经有白萼了啊！”顾苍离吐血三升，心里不禁暗暗地同情起自己一向不喜欢的妹婿沈韫安了，看来在这种男女之情上，阿芝她着实是迟钝得很呐！

        “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顾苍离扶额，却不得不帮着顾泽芝把已经游离的思维拉回到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嫁到沈家来了，沈家的姑娘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嫁给我了！顾沈两家都是大富世家，又不是过不下去的贫困人家行换亲之举，若是说出去，怕真是要成笑柄了！

        “对哦。”顾泽芝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神智渐渐清明起来，“公公是不会答应的，宝珠是春绯姨娘唯一的女儿，她有了这样的心思，春绯姨娘不可能不知道。”春绯姨娘日日跟沈明远在一起的时间是这家里人中最多的，沈明远的想法她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让她默许甚至纵容自己的女儿对顾苍离动心？

        联系到那古怪的客人田蓟，他至今仍然住在沈家大宅里，因为卧房在宅院的另一边，并不和顾苍离碰面。顾泽芝坐直了身体，一股淡薄的、夹杂着风和尘的气味儿缓缓流淌过她的鼻尖，似乎是危险的气息，可当她想伸手去捉的时候，却什么都抓不到。

        “我知道了，哥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方才迷迷瞪瞪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剩下了，她肩背挺了笔直，是一个矫捷反击的姿态，“这边的事情快些了结，哥哥也不必多耽了。”

        虽然直觉觉得春绯姨娘有古怪，可对沈宝珠，顾泽芝还是颇多顾念的。

        “想必她不过是小女孩儿一时兴起，等过段时间见不到你了，自然也就慢慢淡了。”对敌人，她可以不手软，可是对玻璃水晶一般的沈宝珠，她下不了狠心去伤害，只希望她能够悬崖勒马，就是最好的……

        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顾泽芝这里想着消极处理，春绯姨娘却偏偏是要闹得天翻地覆。

        “姨娘，怎么办？他根本就不理会我……”沈宝珠自从外院回来之后便哭哭啼啼个不住，顾苍离对她虽然颇为友善，她又怎会不知，那只是他教养使然，他对自己真正的态度，早就从那冷冰冰的眼神和客气的婉拒中，逗漏出了几分。

        春绯姨娘看着哭得梨花带雨一般的女儿，心里自然也是疼的。自己身世堪怜，自小便四处颠沛，向来有苦都无处诉说，只能和着泪水吞咽，好不容易遇见了沈明远，才算有了这廿余年的好日子过，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受到一点伤害，她尝过的苦，不想沈宝珠再尝一遍，这也是为人母的应份。何况，沈宝珠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对她来说，还大大的有用。

        她是在烟花地浸淫过的人了，自然不会像沈宝珠一样，想起事情来都是直来直往，她水盈盈的眼珠子一转，便冷笑着问道，“你常在二少奶奶那儿，她就没说起过她哥哥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沈宝珠原本正哭得忘情，听了这话，心头一震，惶惑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不解地望着春绯姨娘。

        “男人大体如此，你这样年轻美貌，他竟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没有别的原因，无非是他已经心有所属，你哪怕是褒姒妲己，他怕是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她语调虽然冷酷，语意又颇多不以为然，可是心里也不禁暗道，若是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如同顾苍离一般，怕也不会有那么多女人，都落个悲剧收梢了。

        “姨娘的意思是，他心里已经喜欢上别人了？”沈宝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亲娘，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冲得她鼻腔一阵辛涩，眼泪又猝不及防地跌落下来。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愚钝，竟然连心上人是不是喜欢自己都不知道，竟然就贸贸然去表白了？！

        “可是二嫂、二嫂也……”她哭得呜呜咽咽，“二嫂也没告诉我，顾大哥是喜欢别人的啊！”

        她一直以来如同蜜糖一般无忧无虑的生活，时至今日，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而这伤痛，全是由对一个男子的思慕起始。

        春绯姨娘走上来，将哀哀痛哭的沈宝珠揽进怀里，“我可怜的姑娘，不要哭，你告诉姨娘，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么？”

        沈宝珠这会儿哪儿还能答话？只有不断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似乎要哭出自己的难堪和委屈。她那么喜欢他，他怎么可以先喜欢别人呢？

        春绯姨娘伸出手，慢慢地抚过沈宝珠的头发，她纤长冷腻的手指，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穿过沈宝珠乌黑的发间，“不要哭，不要哭了，娘会帮你想办法，娘会让他喜欢上你。”

        任何阻挡在你面前的障碍，娘都会将她彻底清除；任何让我们不能实现目标的人和事，我都会让他们再也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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