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芝险境逃生，回到沈家三天，也没见到沈韫安的面。到了第四天一早，晨光熹微，沈家烧火做饭的下人才将将起来，整个宅子里还是一片安静，沈二少终于叩响了大门。

        “谁啊？这么一大早就敲门，送菜不知道走角门么？作死的奴才！”看门的沈老头已经七十多岁了，沈老夫人做新嫁娘的时候，他还是沈家的管家，后来益发酒糟无能，又没有子女，老婆死了好些年了，沈家不愿意落个苛待老家人的名声，只好让他晚上睡在门房。

        他平日里最爱倚老卖老，一大清早被人扰了好梦，骂骂咧咧地披上衣服去开门，“谁啊？怎么这么早就到人家做客来啦……哟，二少爷！二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哪！二少爷不成啦！”……

        沈老头杀猪般地喊叫，声音透过重重楼阁，几乎掀翻了半个沈家大宅。

        待到以沈明远为首的沈家主子们都急匆匆地穿上衣裳出来看时，见到的就是沈韫安奄奄一息地躺在门房里，沈老头的床榻本就龌龊，这会儿，却几乎跟他身上的白衬衣一个颜色了。

        想必他出去的时候，也妆扮得人模狗样，可是如今……

        涂芳凝不着痕迹地将头侧了侧，同情地望了顾泽芝一眼。

        沈韫安不知道去哪里滚了，满身污糟不说，脸上还擦破了一大处，隐隐泛着血丝。他脸色青白，躺在那里半张着眼睛，嘴角却凝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沈明远见到他这个样子，气得浑身打颤，这几日原本就因为春绯姨娘之事积聚的愤怒，在看到人不人鬼不鬼的二儿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克制，如同雷霆之火一般，一股脑儿发在了沈韫安身上。

        “你给我起来！”他也不顾沈韫安身上脏破，还散发着一股让人闻之欲呕的恶臭，伸手就去扯他，“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还不给我起来！”

        他年纪虽然不轻了，手上的力气却还是很大，一捏上沈韫安的手臂，双手如同铁钳一般，将他捏的哇哇大叫。

        要是搁到往常，沈韫安已经求饶了，可是他今儿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疯病，不仅不告饶，反而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你想杀了爷！救命啊！杀人了！放开我，你们这帮狗奴才！杀才！放了小爷还给你条活路！”

        他口不择言，叫人不忍卒听。下人们早就唬得都退了下去，狭窄的门房里挤着沈明远并两个儿媳，还有个不断踢打的沈韫安，已经拥挤不堪。

        太惨了，这副景象太惨了。涂芳凝将头低下，不敢去看沈明远已经青白交加的面孔。她心里暗暗嗔怪自己丈夫，早不走晚不走，竟然昨晚去了军里，现下要用男人的时候，不能来出一把力，可是又有些微微的庆幸。

        顾泽芝也被他闹得头大，主要是毫无头绪，实在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外吃坏了东西，冷不丁这样撒起癔症来。

        沈韫安越闹越不像样子，身上衣衫本就破了，又一味大力挣扎，越发褴褛了。涂芳凝是嫂子要避嫌，已经退到外头去了，可顾泽芝，却避无可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走上前去，却猛地被人撞了个趔趄。抬眼一看，果然是沈韫安的慈母来了。

        “安儿？！安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顾泽芝的耳膜被沈夫人高分贝的尖利叫喊声震得嗡嗡作响，而她还在不依不饶的，“是谁这么狠的心啊？对你下了这样的毒手！这是要摘了娘的心肝儿啊！”

        她的哭声，瞬间就充满了逼仄的门房。沈明远也被她撞到一边去了，越听她哭喊越心烦，大声怒喝道，“住嘴！嚎什么丧？都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于是，沈夫人扑在榻上，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沈韫安身上，就是不肯起来。沈明远却下了死力，恨不得将她母子二人都拉起来，两人推推搡搡，一边高声对骂，声音直直地传了出去。

        沈韫安自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会束手就擒，又是如方才一样一边挣扎，一边不干不净地骂人，在看不清面前人的情况下，千小爷万奴才地喷到了自己亲爹脸上，唾沫星子溅得老远。

        终于，沈明远忍无可忍，左右开弓，两个蒲扇大的巴掌扇下来，一下就将沈韫安母子打得哑火了。

        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顾泽芝咳了一声，这才拎着裙角走上前去，“老爷，我陪着二爷回去更衣吧。”

        沈明远心力交瘁，扶着墙壁站稳了，缓缓地点了点头，“去吧，叫你大嫂找个大夫进来，替这孽障瞧瞧。”

        妯娌俩连声应了，顾泽芝虽百般不愿，却也伸手要将沈韫安搀扶起来。谁知她的手刚刚触到沈韫安的肩头，就被他牢牢一把攥住了。

        “阿芝，阿芝……”他甜蜜地笑了起来，虽然认不得亲爹，却认得顾泽芝，“阿芝，你可真漂亮，阿芝，我得了好东西，回头咱俩一起享用，好不好啊……”

        顾泽芝的脊背瞬间就被汗打湿了，她这时才真真正正地低下头来打量沈韫安，只见他虽然瞧着自己的方向，两只眼睛却并不对焦，似乎透过她的身体，正望着一个格外绮丽辉煌的地方。

        一道不正常的、过于明亮的光芒在他眼眸里缓缓流过，他微微张着嘴，依旧诡异地笑着，一丝晶莹的口涎，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为什么你要出尔反尔呢？”环境优雅的咖啡厅，角落里坐着一对喁喁低语的男女，远远望去，也算是男才女貌，只有离得近了，才能听到，那女子问话的口气并不和缓，相反，还带着几分气急败坏。

        “你瞧瞧你，不过这么一点小事，就发这么大的脾气，怎么能做大事呢？”那男子却不动怒，拿着银质小勺轻轻地搅动面前的咖啡，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嘴里还不忘挤兑对方几句。

        “牛珏！”那女子一拍桌子，高声厉喝道，“你别给我装蒜！说好给我的东西，别想胡混过去！”

        她声音太高，已经引得周围几桌的人，都向这边望了过来，连忙微微低下头，虽然压低了声音，语意之间的恨毒之意，却显得更浓，“我已经按你说的，让沈韫安也尝到了‘芙蓉膏’的好处，你答应给我的，一毫都不能少！”

        她今日穿着一件紫罗兰色的旗袍，掐腰凸乳，衩更是高高地开到大腿根处，满头乌发被一只金刚钻发圈箍了起来，若不是满脸怒容，实在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一副如花娇颜却天生的土匪性子，不是姚湛露，又是哪个？

        “成了成了。”牛珏眼里的厉光不过倏忽闪过，随即便堆上笑来，“我不过跟你开开玩笑，你要的‘芙蓉膏’，那位先生说了，姚小姐事儿办得好，再以个人名义多送你一盒，这下，可高兴了？”

        “真的？”姚湛露又惊又喜，她一笑真是霞光万道，看的牛珏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气恼。这样漂亮的女人，不过像蝴蝶一样，从自己身上索取了一回，便不肯再飞回来了。

        不过没关系，他如今背靠大树，姚湛露又渐渐落入他的手掌之中，日后要求他的时候多的是，且由得她再嚣张一段时间，等到沈韫安也入了毂，便不怕她再逃走了。

        牛珏这样想着，不免得意地一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将满腹的志得意满压了下去，只望着姚湛露微笑不语。

        姚湛露在小公馆所在的街道路口和牛珏分手，她昨晚半夜送走了沈韫安，又应付了半天的牛珏，已经觉得有些疲惫，掩着口打了个哈欠，一边慢慢地往小公馆走。

        她一路走着，一路回想到方才牛珏的言语举动，不觉冷笑一声，“老娘不过装憨，他还真当我是个傻瓜了，不知道谁才是黄雀眼中那只螳螂呢！”

        虽然不过露水夫妻，她对牛珏，也有些了解。牛珏此人志大才疏，实在算不得精明，他之所以敢这样对待自己，无非是仗着背后之人的势力罢了。

        她也曾经百般探问，可是牛珏对这事倒是难得的口紧，对那人来历竟是半丝口风不露，直到今时今日，姚湛露也不过知道那人可算是神通广大，相应的，野心也是大得不得了。

        她如今也算是看透了，自己没有名分，跟着谁都是一样，不过是个玩意儿。“芙蓉膏”也一日比一日用得多了，一天不用，浑身的骨头都似乎被人抽了一样，姚湛露明白，她是被牛珏算计了。

        人可以算计我，我自然也可以算计别人。也许是报复，也许是究竟无法原谅沈韫安曾经为了顾泽芝抛弃过自己，姚湛露面对牛珏的要求，只不过迟疑了一刹那。

        她不知道那人想要做什么，可是在引诱沈韫安用“芙蓉膏”的时候，她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快意，“你像一只风筝，我总要捉住一根线，你才不会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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