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熟悉的、令他心悸的血腥味儿又开始蔓延了。苏琅川拄着拐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登上了城楼。

        经过上次的打击，宛亭的人口已经大大减少了，可是无论是士兵还是城中的百姓，在过去的几天里，都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而努力地抵挡着凶猛的炮火。

        苏琅川立在城楼上，他的身姿笔挺，丝毫看不出残疾的痕迹。他安静地望着远处的长枪大炮，安静地望着炮火荡起的烟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身后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苏琅川不必回头，就知道来人必定是唐妮娜。

        “请来了么？”他淡淡地问了一句。

        唐妮娜恭恭敬敬地捧着三个牌位，分别是苏鹤鸣的、苏琅川母亲的，还有苏丹若的。

        “都请来了。”唐妮娜如今的模样，和她在锦平女校当教师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她换下了曾经心爱的洋装，连旗袍都很少穿了，多数时候是穿着裤装和马靴，方便她在宛亭四处活动、转移百姓。

        “人都转移走了吗？”苏琅川还是望着远方，眼神变幻莫测。

        “都走了，乡下到底平静些，咱们也只能做这些了。”唐妮娜心里很不好受，也只能开解苏琅川，顺便开解自己。

        “是我无能。”苏琅川轻轻地叹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以前读过的中西书籍上的那些壮志未酬、那些悔不当初、那些无奈迷惘，统统都具象化了。

        “我死了，都不敢去见爹和姐姐。”他从唐妮娜手里接过了三个牌位，妥妥帖帖地放在平整的青石砖上。

        “别这么说。”唐妮娜哽咽了，她有些痴迷地看着苏琅川依旧俊秀却沧桑了不少的面孔，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他的头发，又徒劳地垂下了手。

        苏琅川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个比哭还要悲哀的笑容，“跟着我，你也受苦了，你现在的样子，以前那些学生见到了，怕都要认不出来那么美的密斯唐纳了。”

        唐妮娜再也忍不住，伸手牢牢地抱住了苏琅川，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不要哭。”苏琅川的眼圈也是一热，他的身子被唐妮娜抱得晃了晃，还是丢了手中的拐杖，双手将她环住，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不要哭，很快就要结束了。”

        很快就要结束了，这些龌龊，这些丑恶，这可悲又可恶的战争，这无休无止的苦痛和离别，这些让苏琅川深恶痛绝的事情，很快，就要全部结束了。

        如果没有办法保护宛亭，那么，他会亲手毁了他。苏琅川默默地对自己说，他举目望了望自己出生、长大的城池，心里又酸又苦，他现在，只想亲手结束这一切。

        “跟着我，你后悔吗？”时间已是傍晚，天边的夕阳正奋力地洒下最后一抹光线，远处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苏琅川搂着唐妮娜，两个人不知道抱了多久，他们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以这样一种奇怪又坚决的姿势，与徐国人和沈韫安的长枪大炮对峙着，而对方，也并没有开火。

        天地之间，就这样，迎来了稀有的平静。

        苏琅川抚摸着唐妮娜的头发，她将长发剪短了，手感毛毛的，已经不是曾经缎子一样的光滑和柔顺了，可是每次停留在他的手心，都让他感到温柔的战栗。

        至少，怀里的这个女人，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也永远不会离开的，就算要死，他们也会在一起，一起饮下忘川水，一起走过奈何桥，一起凭借微弱的记忆，在六道轮回里上下求索、彼此寻觅。

        “傻子。”唐妮娜微微闭着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她心里知道，他们就快要死了，可是她感到幸福满溢，这些年来，日日惶然，直到了今天，她才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平静和安然。她希望这段时光能够永驻，就像她初识苏琅川的时候一样。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一笑就露出满嘴白牙的青年男子，她见到了他，周围的一切喧嚣归于寂静，她知道，她完了……

        太阳终于沉入了地平线，天与地之间，瞬间便冷了下来。薛缜骑在马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很近了，他和他的队伍，很快就要到宛亭了。琅川，你带着你的人马，再坚持一下，很快，很快就要到了……

        眼看着宛亭城的轮廓已经隐隐约约地浮现在烟尘里，薛缜还没来得及放下心来，突然地，一朵硕大的火花，就在他眼前，不顾一切地炸开了。

        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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