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酷寒,关外又比关内更冷,即便是到了正月里,也有人冻死的。街上时不时就有几具倒尸,衙门里会派人在他们开始发臭之前清理了。
然而那些人不过是无片瓦遮头的穷人乞儿,像顾煜和这样的天潢贵胄,哪怕是到了关外,也照样有好房子住。一座齐齐整整的三层小洋楼,里头四季如春,既不会让人感受到外头的寒风凛冽,也不会让人觉得热得发燥。
顾煜和自从被顾泽芝送出关来,无所事事地待了这么几年,骨头早就痒痒了。说到底,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已经是逊帝的事实,在他心里,有朝一日,他仍然会回到那把黄澄澄的龙椅上,接受万人朝拜、八方来贺。
于是,在接到山田蓟的电报的时候,他心里的感受是复杂的。他怕,又欣喜。他怕这一次依旧会面对一个他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可是他又欣喜于有人还记得他。权势如同跗骨之蛆,自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根植在他的血液里了。他迷恋人人对他唯唯诺诺、山呼万岁的旧日时光,因为这点迷恋,他不惜再次放手一搏。
“陛下,奴才打电话去火车站问过了,明儿下午便能启程,特来请您示下。”他如今用的人早已不是宫里用惯的那一批了,好在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不难找到愿意伺候人的人。
“皇后和贵妃东西都收好了么?”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洋楼里,顾煜和尽情地扮演着他最爱的角色,他的妃嫔早就散落天涯,死的死、出家的出家,倒是没有改嫁的,也不敢有。
可是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能只有皇后一个伴侣,是故也就是半年多前,他又纳了一房新人进来,上下皆以“贵妃”呼之。顾煜和原本也想赐她一个封号,却又觉得她出身有些低,以姓为号又没什么实际意义,于是作罢。
“贵妃娘娘自昨日起,就将一切都打理好了,皇后娘娘……”那人欲言又止,顾煜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人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他自己又闷头坐了一会儿,将山田蓟的电报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心情一点一点地变好了,才站起身来,振了振衣袂,往楼下走来。
他才走到二楼楼梯的正中,往下一看,便看见一个细条条的背影正对着自己,轻声慢语地指挥着几个装箱子的下人,“陛下的字画,都各有卷筒的,这一幅是谁没留神?”
一会儿又道,“皇后娘娘的药,对,是那三个螺钿的漆盒子,仔细包裹了好生装起来,别嫌重。”
她的声音好像有魔力一样,如同一脉清澈的溪水,从顾煜和的心田缓缓流过,浇熄了他方才的焦灼和亢奋。
她穿着一件前朝式样的宫袍,是顾煜和亲自画的图样找裁缝做的,手工自然是比不上原先宫里织造上的宫人,好在料子还是好的,是郭锦绣从宫里带出来的织金妆缎。银红底子绣着百蝶穿花的纹样,有些过于隆重,好在她虽然细瘦,身段却笔挺挺的,倒也能撑得起来,不至于衣裳穿人。
若不是她还留着现在的发式,整个人看上去还真跟郭锦绣差不多了。顾煜和站在楼梯上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你自己的东西都理完了吗?”
贵妃闻声转过身来,对着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一边笑盈盈地道,“陛下来了!臣妾原本没什么东西的,不过几件衣衫,已经收拾好了。”
她一头乌黑的浓发编了两个辫子,细细地绾好了,没戴长簪,只是在鬓角簪着一朵白玉的玉簪花,益发显出她清雅隽秀的一张面孔来。
“咱们明儿下午走,这会儿消息肯定都传出去了,晚上怕就有人要设宴送行了,皇后娘娘下不了床,还得你陪我走一趟。”顾煜和对着她点了点下巴,“头上太素净了。”
这样的事情已经是家常便饭,郭锦绣自从来到关外便三天两头地生病,后来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个大夫,给她开了一味奇药,连着用了三个月,病是治好了,却再也离不了那药了。
最初的时候,不过一日要用一次,渐渐变成两次、三次,到了年下以来更是变本加厉,一日里倒有半日都在床上,不要说外出应酬,就连吃着饭,那药瘾上来了,也得当下便解了不可。
顾煜和心里虽然知道这样不成个事儿,可是一旦说起不用了,郭锦绣便是哭哭啼啼、撒泼打滚,他目睹过几回她不及时用药的模样,满脸的鼻涕眼泪,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心里头惊慌,却也无能为力,好在还有些压箱底的钱,倒也供得起她。底下人有时候为了巴结,也会送些过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郭锦绣一路颠沛,到了关外之后,精神便不怎么正常了。她有时候半夜不睡,赤着脚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哭起来便骂顾煜和没本事,次次都是做别人的傀儡,自己还美呢!
满屋的下人都被她吵醒,却没人敢来管她。顾煜和在屋里听她骂得难听,虽然脸色铁青,却也从未出过声。也许他心里也知道,她骂得对。
她不仅疯疯癫癫的,连容貌都已经变了。顾煜和还记得,不过是几年前,她在清池顾家,头一次见了大哥家的女儿,那女孩儿眼中的惊艳。可是如今,她头发都已经花白了,肩背又时常佝偻着,平白比实际年纪老了二十岁不止,看着都像个老嬷嬷了。
这样的郭锦绣,顾煜和也嫌带出去丢人。曾经的结发之情算得了什么,反正现在顾煜和有应酬也是带着贵妃了。很文雅秀致的一个贵妃,虽然出身平民人家,浑身气派却不输那些豪门贵女,言谈举止都很入得人眼,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清丽和素静,顾煜和十分满意。
到了第二日下午,顾煜和是被两个下人从床上拖起来,半扛半抱地上了火车。他的头晕沉沉的,前一晚喝得太多了,他也不知道兴致为什么那么好,几乎是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如同白水一样地灌了下去。
贵妃怕他喝出个好歹,也帮他代了几杯,脸色红红的,益发显得面如桃花。他扯住她的手笑个不住,“不碍事的,这酒比起宫里的差得远,且上不了头的。”饶是这么说,他还是喝醉了,被下人们一路搀扶着,直到了火车上,才又一头倒在了床铺上。
看着他睡得如同烂泥一样,狭小的包间里充斥着如雷的鼾声和冲天的酒气。贵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正要拉开门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便听到郭锦绣在自己身后悠悠地道,“你去哪儿?”
她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来笑着道,“去瞧瞧下人们安置好了没有,再叫伙房里烧一碗解酒汤。”
“傻子,”郭锦绣斜倚在另一张铺位上,不屑地白了她一眼,“火车上哪里像家中那样便当?我的首饰匣子底下那层有解酒药,你去寻出来给皇上吃。”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可以离了这儿,贵妃轻快地应了一声就要走,却听她又道,“别走远了,等会儿回来服侍我吃药……”
“是……”像一只小鸟被人剪去了羽翼,贵妃的心直直地从半空坠了下来,服侍她吃药、吃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服侍她吃药!
她跌跌撞撞地从包间走出来,火车已经开出了站台,速度渐渐地快了起来,窗外的景物不断后倒,一时间让她恍惚了起来。
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那些前尘过往,她曾经呼天抢地却无能为力,黑暗的、如同乌云一般的厄运凭空降临,她无枝可依,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吹过一缕春风,好像是谁轻轻地道,我是想名正言顺地娶你做妻子的……
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吗?她伸手捂住了脸,是她辜负了他,她已经,做了别人的妾室了。
“贵妃娘娘,您没事儿吧?”这次回清池,带着的下人并不多,不过几个长随并两个丫头,她是不要人服侍的,自己还要服侍郭锦绣。
“我没事儿。”她抹了一把脸,站直了身子,又恢复了那个云淡风轻的贵妃的模样,“我去替陛下寻一丸解酒药,你替我将皇后娘娘的首饰匣子拿出来吧。”
“是。”那丫鬟领命去了,她又站了一会儿,才往下人的包间里去了。反正火车是一路都不停直到清池的,也不怕她们顺手牵羊,郭锦绣虽然病了、精神恍惚了,最值钱的东西却都是贴身放着,这个首饰匣子里无非几支银簪子和胭脂片儿,是前朝宫里的东西,颜色都已经发沉了。
她掀开盒子,从最下头一层掏出一个药丸子,攥在手心里,原回顾煜和的包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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