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笑着，懿雪突然觉得体内一个激灵，小腹猛地一抽，暗想坏了，她来了。正值上课铃响，心理学老师进门。话说老师戴红色眼镜，头发齐整，看上去严肃古板，人称灭绝师太。她不在课前点名，而是在课中随机叫人答题，因此，心理学课出勤率很高。台上师太照着PPT讲些她自己都懒得讲的心理学导论（因为觉得这些都是基础，属于学生自学内容，老师更应该讲授课本外的知识），台下懿雪如坐针毡，裤子似乎湿湿的。是走是留？逡巡不前。师太面前人老幺，谁敢不慎谁遭罪。一旦发现缺勤，她可是有言在先，要么这门课平时成绩打对折，要么在日后课堂主动回答问题至少五次！可是被点名是随机事件，万一师太心情好不点名呢？万一师太没叫到她呢？再说，月经面前无老大，谁敢亵渎谁有种。万一师太叫到她，她一起身，凳子、裤子血迹斑斑——这种丢脸丢到祖坟的事，懿雪想想都浑身冷汗。高中有一回姨妈突然造访，幸好有外套围在腰上，才保留颜面。她还记得那时她两腿紧紧夹着，走路时好像特务一样用余光打探从身后穿过的行人，暗自揣度他们的言行举止。十年井绳啊，何况现在才多久？再说就算心理学课成功潜伏，放学时，周围几十个人走动。她必须眼观六路，还要故作自然，争取殿后。可教室与寝室的漫漫长路，她又该如何突破重围？

        女人那点事真够麻烦。筱瑶来月经更恐怖，脸色刷白，眼睛都抬不开。本身就疼得死去活来，吃不下饭，结果还上吐下泻，最后吐出来的都是胃里的黄水。懿雪只好请假回寝室里照顾她，每次在她阵痛时握住她的手，被她掐得手背上全是指甲印。疼得龇牙咧嘴的筱瑶忽然晕厥过去，急得懿雪要背她下楼送医院。筱瑶失去意识，不能将手架在她脖子上。懿雪根本背不动，她便双手抱，发现晕倒的人沉得很，就好像九十斤的大米一样，没几步就走不动了。

        一番思量，她起身，低头出去，反正看不到师太的表情，也不做猜想，假装她没发现自己。进厕所一看，果然——果断回寝室。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寝室，拿了卫生棉垫上，掐着时间回教室，适逢下课。她大摇大摆地进去——以为下课，熙熙攘攘，师太不会注意到她。她心情很好，因为知道自己这几天的爆脾气来由，令她对自我的评价恢复了往常水平，如释重负。谁不想自己是乐观积极的形象呢？“咦，你去哪了？”昔熙大声问，怎知懿雪的顾虑。懿雪慌忙低头坐下。井阳说：“别害羞，师太早知道了。”懿雪紧张、半信半疑地望着他。井阳严肃地说：“她眼睛多尖你不知道？红外线感应，计算机分析。她一看，拍大腿，乖乖，点名！结果三个人没在，恭喜，您榜上有名。”懿雪发了会儿呆，一头倒在桌上，手还紧紧捂着肚子，心想这日子就适合买彩票。两个人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在一旁边笑着边拍懿雪肩膀，让她节哀，期末发挥好，一切都好办。课间五分钟结束。懿雪挣扎着坐起，皱紧眉头，面露难色，一手托腮，认真听讲；凝眸师太，希冀端正而诚恳的态度被发现，好博取一点好感。可是，师太一如既往的状态。她在PPT上呈现了十二个段落，让大家判断每个段落所对应的星座。她让大伙儿以前后两排为小组，进行十分钟的自由讨论，然后再选出代表发言。昔熙对星座毫无研究，偶尔会看下杂志后边的星座运势。她问井阳是什么星座，井阳得意地说：“俺是蛇夫座！”昔熙愣是没想起蛇夫座的性格特征——当然，井阳知道以她的见识，是不可能分析蛇夫座的，因为传统占星术里压根就没考虑蛇夫座，它是1928年才被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列为第十三个星座的。

        时间结束，可想而知，没有小组能够给出自信而统一的答案。大家都给出了理由，这堂课看上去越发荒唐。

        “其实我在做实验，看看课堂里有几个被星座蛊惑的同学，统统期末补考！”师太此话一出，下面唏嘘声与惊叹声、笑声此起彼伏。“言归正传，其实刚才的题目并没有标准答案。之所以我们做不出来，并不是这道题的难度系数高，而是星座并非科学，不具备可测量性。‘胆识过人，为人襟怀坦荡，宽宏大量，热情洋溢。’丁丁看到会想，哦，我的确大量，每次人家跟我闹别扭，转个眼我就忘了；当当看到就想，对啊，我的确是热情的白羊座，整天疯来疯去，跟谁都要好。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这就是简单的形容性短语，缺乏具体的情境，笼统到就像是没有尺码的衣服，似是而非；就像是看似有序的大剧场，任何人都能对号入座，也能和他人同坐。有十几年时间，我以为自己是狮子座，每次看杂志里对狮子座的人格解说都要看哪几条符合。说真的，符合的有很多，我就认为星座灵验；不符合的也有一些，但很快就被忘记。而且，我对此有选择性，这是因为我对自我有个大概认识与定位，让我满意或者说中我心里话的字句会被我接受，而没敲中的则统统忽略。直到有一天，竟然发现自己搞错了星座，原来我是传说中最矫情的处女座，导致这个错误的原因是我过去一直以为星座按照阴历算的。越来越怀疑以前的脑子是不是哪里敲坏了，这么笼统的言辞竟然会操控我的心理！以后你们对知识掌握越多，越容易撇弃星座学，比如巴纳姆效应，鲍查德和莱肯的研究。我居然会相信星座的位置对我人生的诠释，而没有意识到基因里刻进了性格密码！像过去的我这样笃信星座的人，会在命运里为星座提供重要地位，那是无可侵犯的、能自动反射的权力。有人在相亲的时候不搞封建的八字，改看星座。我小叔子就是受害者，女的喝两口茶开始切入主题，你是什么星座？一听是金牛座，她马上坐不住了，后面没聊几句就走了。小叔子回来问我咋回事——我这里声明啊，虽然我了解星座，但这时候早已不信这玩意儿了——他跟我说女的是狮子座，我一听，好家伙，这不结了！星座相冲啊！他一听，还有这讲究？当时他就嚷了，我还嫌她蜂目狼头克夫相呢！我想也是，这女的要是信星座，凭什么不能相信面相和八字？这不都一样的玄幻系列嘛！若她全都信，人生充满各种预言，岂不是混乱不堪？到时候该相信谁呢？其实星座嘛，喝喝茶聊一聊，娱乐娱乐就行，本身就是不严肃的东西，何必认真？就算你们对我恨之入骨，背后骂我是变态的处女座也就罢了，也不要冤枉全世界的处女座。”

        懿雪暂时搁浅焦虑，饶有兴趣地听。她看过一个日本人做的实验视频，想要在小孩子身上验证血型与性格的关系。看到自己血型的那个镜头，当时就叹服了，因为很多次她的确也发现了自己的表情会凝固，可是，她会打小报告吗？不清楚。她讨厌打小报告的人，从小到大都是，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更绝的是，当她转发该视频之后，有好友评论道：“你是A型血吗？好像！”她的表情再次凝固，对血型与性格的关系便由怀疑到信任。此刻为了表现一下，她举手提出自己的问题，血型性格论站得住脚吗？

        “这种来自日本的假说嘛，其实我是不信的，想想都觉得不可信。心理学家卡特尔可是纠结了很久，研究好几次，结论反反复复——一会儿说哪种血型更温顺，一下说谁谁更散漫，一会儿变成血型和性格压根捞不着边，一下又是有关系。自抽嘴巴好不麻利！老百姓的脑袋都被搞混了。这类学者会去做很严肃的研究，不会信口雌黄，这点倒是符合科学精神。你们中间要是谁崇拜能见正比古，以后可别来上我的课啊！不过，要说性格由人自身的基因决定呢，这倒是有不少人做过研究，比如拿同卵双生子和异卵双生子做对照组，得出些数据。另外先天性的生理疾病也可能给患者一定的‘性格特征’，你就比如心脏病患者，他不能老激动，性格比较温和。还有，一个人生活的环境对性格塑造也是有一定作用的，不能说是五五分成吧，至少不能说性格天注定。硬要性格和星座拉扯点关系呢，可能星座文化对性格有一定的暗示作用吧，这可以借用罗森塔尔的皮格马利翁效应解释。关于更具体的性格，日后心理学学深了，你们会了解更多靠谱知识，包括风行于心理学界的BigFive，大五人格。咱玩心理学，不能随意，要玩就得玩专业的……”她说得兴致勃勃，让懿雪更加惴惴不安，同时后悔自己提了个没有水平的问题，得不到赏识。通常淡定的人杀伤力无可估量，把你晾着，不理不睬，让你急去，猛然间爆出蘑菇云，叫你躲都来不及。一节课，懿雪还在操心成绩的事情，只不过由开始的自责转变到埋怨甚至愤恨。简直是小题大做，作为大学老师，不但不反思自己不能够留住学生，还要用各种强硬手段来要挟学生！谁没个突发状况？我后来回来了，又不是说真的旷课，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记过？别想，别想太多，这事情还没定。唉，就算真的被发现，那又怎样？大不了在班里现眼五次，有脸不丢，资源浪费。下课，她不放心，反复问井阳道：“真点名了？”井阳严肃地盯着她，假装凝思片刻，忽然大叫：“Bazinga!傻了吧，谁让你逃课！身为班长，不给你点教训如何服众！”昔熙假装咬牙切齿：“呸，下作东西，骗我雪儿感情！”井阳讽刺道：“别说你讲义气，我呸你三遍都不够！”昔熙揽着懿雪的肩膀，笑着说：“我就是讲义气，咋的？咱就是让姐们儿记住，学费交了，咱不能白白浪费！咱得对得起爹娘的血汗钱！”懿雪瞪了她一眼，笑道：“我跷课咋的？我看你俩都不是好东西。”

        “快拉倒吧，我也就跟不要学习的人玩玩。”井阳说道。

        “滚！”懿雪不屑地说。

        转眼到了流水广场。他们便分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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