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甜坐在树下，望着不远处的蒲公英，此番出游，心情比过去的任何一次旅行都要轻松得多。有人认为蒲公英象征着爱情，无法停留的爱。她理解为，这是在说蒲公英的执着。在她看来，蒲公英代表着顽强。人们到处可以看到蒲公英的身影，路边，田边，山上，都有它或白或紫的幻影。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蒲公英要飘扬，在这之前，它必须做到一点——在自然状态下，它以撕碎自己，来诠释生命的坚韧。所以，不到最后一秒，绝不浪迹天涯，就算是大风大雨，也要潇洒盛开一回。蒲公英就像浪子，寻寻觅觅的浪子。如果按捺住拥有激情的灵魂，守在一块找不到自己的地方，他们就像古建筑的廊檐一样，一辈子都只能翘望远方，一辈子都在忍耐风雨，在煎熬。流浪者离开熟悉的故土，只为新的明天，为了延续新的生命力。痛彻心扉，却也心潮澎湃，前方即天涯，是自由，是新的生命扎根的地方。蒲公英是坚强的浪子，但，终于找到了一块地方——再自由的心灵，也有停歇的念想。这里，也许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能是路边，田边，山上，那又怎样？只要能安放它们的梦想即可。对于蒲公英而言，梦想便是生命的延续，而人们，选择一块在别人眼里可能算不上好的地方，有其各自的原因。人，终究比植物要多些思量。

        官熠和懿雪分手后，来找她喝酒，她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听他吐苦水，笑而不语。那句“我容不下容不下你的人”感动了她，当然，波动并没有过去那么激烈，只是作为特别的存在，她感到自豪与欣慰。他已经考上公务员，准备回老家就职。那晚，他哭了，说他真的舍不得懿雪，但是路走到这一步，已然无法回头。他错了，很久之前就走错了，本该守住自己的底线，但是他没有。他很想见她，和她像从前一样促膝长谈，聊聊各种话题，而不是无休无止地吵架。师甜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我以为我们会结婚。”他说。她抚摸着他的头发，感觉自己双手的力量非常微弱，根本无法安抚他的内心。X曾对她说，有些人爱过之后，会比较悲观。也许是吧。都说得不到的，是最美好的。现在它成了她最不想拿出来的宽心话。是啊，得不到，所以很多事情都没法深入了解，很多事情的更多设计权在于人们自身，很多事情人们会往美好的地方想象。心里涌上爱怜，她想要找到懿雪，让他们见一面，好好地谈一谈，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她翻出他的手机，找到懿雪的号码，却没有勇气拨出去。她设想，一直以来，懿雪都将她视为破坏别人感情的始作俑者，此刻却厚脸皮地要求她满足他的心愿，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你应该自己去见她，”她说，“哪怕不能继续，也要好聚好散。”他点点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他去学校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动身去了厦门。

        他走了，送给师甜一盆铁海棠。这海棠生命力非常强，只要有阳光，一年四季，它繁茂的叶子里都有红花的魅影。只是，它怕寒冷的冬季，不爱黑夜。她想起泰戈尔的诗句：“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他欺骗我们。”她也想和这盆花一样四季灿烂美艳，不再掉入深不见光的郁悒的陷阱。那儿只会让人丧失自由的灵魂，从此被隐匿的死胡同一般的神经牢牢牵绊；那儿只用窥视镜给人展示命运的偏见，反复诘问为何人生黯然至此，而他人却能安然快乐，从不描绘除了自我以外的世界的细节；在内心的量表里，总会得出别人生活优于自己生活的结果，因为他会寻出千万个理由证明自己活得不好，而一丁点迹象就能瞥见别人美好的样子；那儿会让幸福成为看不见的大猩猩，让人愈发敏感——但凡有点不如意，绝望便擅自占领意志，让她越陷越深，只看那天旋地转，末日将临。真不该说世界不公平，而是自己为何不公平对待，不能寻出千万个理由淡化生活的黑点。可每次过段时日她又能安然若素，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只是隐约觉得当时的感觉深刻动人。然而，不知何时，下次的挫败又会捎来绝望，陌生而强烈，叫人无法招架。视角主导心境。一个人的坚强决不是莫须有，一个人的幸福与痛苦都可以溯源。幸好，有X，是他带领她逃离令人晕眩的莫比乌斯环，是他让她踏上新的历程，让她真切地感受到：站在暗处，星光愈加璀璨；走过黎明，晨曦愈加温暖。

        当黑鸦问她X的真实姓名以及具体的个人信息时，霎那间她意识到每一次相遇后他自始至终都关注她，前所未有的垂青使她释放自我一味任性，居然从未关心过他在哪里工作，来自何方，联系方式都不曾保留。这是多么愚妄的做法！黑鸦冷冷地说：“你做事也太不靠谱，他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能处这么久，别给人骗了。”师甜瞪他，他怎么能够污蔑善良体贴的X呢！他总是认真地倾听，从来不以批评或者建议的口吻，总是平静且认真地说出己见。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让她通过诉说解开很多心结。在X消失的最初时期，她像拉法埃尔一样，面对骤然而至的幸福，顿悟：这是不详的权力！这是驴皮的诅咒！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真高兴你能冷静地面对内心。”

        “得亏你每次逼我面对，逼着我坦然。”

        “以后少喝点，酒对女人真的不好。”

        “会啦！你没看到现在我更多去喝咖啡了吗？还是喜欢喝点有味道的，不喜欢嘴巴无味。”

        “只要你喜欢。”X由衷地说，停顿了会儿，感慨，“其实想想，能走进你的世界的人只有我，很心酸。”

        “可真肉麻！以后会和爸妈好好处，这样总遂你意了吧？上回应你要求跟妈妈通了电话说了心事，哭了一通感觉咱俩的疙瘩灭了不少。”

        “所以我总说嘛，很多人事儿，归根到底俩字，沟通。”

        “嗯……”师甜忽然不再言语，垂下眼睑。方才有那么一瞬，从X的脸上看到了欣慰与惋惜。她想，他是懂我的，那场冲突后，那个傍晚时。“仅仅在昨天，我认为自己只是一片碎片，无韵律地在生命的苍穹中颤抖。现在我晓得，我就是那苍穹，一切生命都是在我体内有韵律地移动的碎片。”她重读纪伯伦的语句，像旁观者一样看过去的自己，有点神经质，有些敏感，孤独地成长。总是想对着苍穹呐喊，却一直缄默，因为不知这孤独的世界里有谁能够听到，不知自己是否有洪亮的嗓音。世界虽然无声，却并不宁静，糅合一起的错综的情愫，互相碰撞，想要撞出思绪来，却未能如愿。人生没有过成功，面对失败，内心固执地认为魔爪在于外界：若自由，我将永生！没有束缚，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不想做的事无人勉强，一瞬间活出一世的洒脱，任何财富、美誉都无法捕获那漂泊、不受世俗侵染的灵魂！她关上敞开了很久，冷清了很久的心门。不愿走向别人的那扇门。想要孤立一些，远离那些世俗，那些偏见，那个肮脏的世界。有时候她想要知道，这些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紧接着又会问，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没有答案。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存在是莫名其妙。X却毫不留情地批驳：这是无能之人在逃避规则和责任，是幼稚的人高估了绝对自由的社会能赋予人类的美好而固执地以为眼前只有黑暗！这是偏见、自欺，这是愚昧！哪怕死亡，你也只能接受生者对葬礼的安排；就算暴尸荒野，你也只能接受被寄生虫毁得恶臭且面目全非的下场；即便有遗言，你也无法掌控生者的安排。一切都是选择与被选择，没有人可以自始至终、自由自在地选择。

        如今走在街道，有时候左顾右盼，期待能在不同的城市里和正在出差的他遇见，或者发现熟悉的身影，怎样都好。只是，无论生活轨迹如何，偶遇不再。他去了哪里？拯救好堕落少女，他便要抛弃她吗？她并没有爱上他，只是很想找到他，好好端详，道一声谢，感谢他对陌生人如此慷慨与忍耐。凌晨，她猛然间醒来，想着，他的消失非他独愿，而是我俩都感觉我对独立的渴望与孤独的本性。我努力想要证明内心的坚强。他感觉到了。他认为我不再需要他；我就是我的光明，是我最大的希望。他要退出我的人生，让我独自一人探索无尽的自我。只是，他帮她成长不少，想到日后可能会少了的见证，心头涌上深深的遗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她毕业了，这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也是X陪伴她的最后一程。未来的道路在何方尚未明确，也许会回到家乡与爸妈住在一起，也许会留在这个她生活了整整四年的城市寻找新的落脚点，也许会去往别的城市闯荡。未来之于她，又是新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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