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明天去看看衣服吧，别一天到晚画，又不能当饭吃。”她抬头，眼神直视那张满是皱纹而十分诚朴的脸颊，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把它当饭吃？”爸爸说：“我们一辈子当农民，每天累死累活，也只能混口饭吃。没有别的指望，就指望你读出来，走出去，过更好的日子，也好让我们享福。”果然如君怜所料，他下一句话又是劝她考虑考公的事情。爸爸的话，夹带千斤万担的期望。他这辈子就指着她挣面子了。

        逛街的时候她好像被牵着走的木偶，两手插兜跟在妈妈后面，牢牢把握彼此的距离，用最简单的话作答，而她认为无需接话的情况一律当没听到。“这件试一下。”妈妈说。那是一件玫红色的厚外套，穿上它的君怜，看着镜子里臃肿而俗气的衣服，觉得好笑。“喜欢吗？”妈妈问。她摇摇头。妈妈十分泄气，这是第几次否定？“自己挑。”她一屁股坐下。君怜顿觉内疚，转了几圈，拿了件薄薄的白色呢大衣。妈妈反对，这么白，脏了多难洗！这么薄，当心长冻疮！姑娘家不要穿那么素的，土不土？君怜找了件红色的棉袄。妈妈这才赞许几句。君怜示意，就要这件。

        一回家，君怜便躲进屋内，将衣服扔到床尾，无力地坐在床沿，凝眸书页上蒙克的《呐喊》。她恨自己没用，连一件衣服都没法做主。可是她实在不愿看到妈妈不满。这个女人，在农村挣扎了大半辈子，活得也不易。半生脸朝黄土背朝天，未到半百，脸上早已沟壑交错，结实的褐色肌肉鲜明而发亮。每次太阳还没出来，她就戴上宽边草帽，扛着锄头走向菜地。年老的拖鞋在几年的暴晒中已不见其原先的鲜艳，不过这没有关系，能穿就行。早上就在菜地里松土或者除草，等到中午再回去烧饭，等候山上的丈夫归来。等到傍晚，她再次去菜地打理。除了菜地，她还要花费大半年时间去田地，那里才是全家的指望。每年的节奏大致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任务就是为家人一年四季提供新鲜的蔬菜以及确保家中不断粮。就是这样一个质朴村妇，从孩子懂事起，就不断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与丈夫争吵，有时候能独自絮语很久，从琐事慢慢展开，甚至搬出不堪回首的往事，或预言将来惨不忍闻的故事。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男人朝她挥去拳头。君怜躲在房门口偷看，她记得他们的表情，爸爸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都像绷紧了的弦随时准备触发生性的暴戾，妈妈歇斯底里的尖厉谩骂则扭曲了她的脸，眼神里隐隐闪烁恐惧。她嚎啕大哭，一直哭，可是，没有人理会。君怜抹着眼泪劝他们别吵别闹，可爸爸反让她回房。她觉得委屈，惊惶失措，说不出一句话。从那以后她就告诫自己不要在强者面前哭泣，因为对方并不会因此怜悯你，相反他会用自己的权威与强势命令你更多地服从。有一次，两人打得凶了，妈妈就坐在房间里整夜地哭。君怜坐在自己的房间发呆，她不明白为何他们总是不断地吵。早晨妈妈去茅厕拿了一大瓶农药，喝了几大口，被爸爸撞见。他赶紧夺走农药，将她拽进屋，灌她喝洗衣粉水。听到尖叫声，君怜赶紧出来瞧，看到农药的那刻猛然觉得世界在崩塌。但是此刻应该与时间赛跑，她赶紧去拨打120，挂了电话还哆嗦着，不敢去看看情况……几年后妈妈才对君怜道出自杀的真相：“你爸就是这么自私。他以前想杀我诶！他去背毛竹，叫我赶紧回家烧饭，说饿死了。我回到家就闻到煤气，除了他还有谁？他就那么狠诶，把我弄死，他又好安稳过日子。我就不，我先闹大，再喝农药，我让全村人都知道是他逼死我。”君怜说道：“肯定你想错了，搞不好你自己忘记关煤气的。你看他什么时候开过煤气瓶？”妈妈并未因女儿反对而生气，反而因她说到“点子”上大喜：“这就是你爸小聪明。这样他才没嫌疑呀！所以我跟你说一定要嫁个有钱人，大不了离婚，弄笔钱自己过活。”女儿皮笑肉不笑：“你就不图我个好。”妈妈似乎胜利了，自那以后，爸爸对她容忍了许多，每次她找茬，他都默默抽烟，尽量不予理会。然而在君怜看来，这是出卖自尊、轻贱自我所赢得的退步，而非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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