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裴昀睁大眼睛，抱着双乳，不敢看身边酣睡的嵇容德。几小时前，坐在沙发上，两人面对面礼貌地坐着，他讲述不幸的婚姻：那是门当户对的千金，两人由留学相识、相爱，共同完成学业后即归国完婚。他们计划，他接手父亲基业继续开山辟地，而她选喜欢的事业，并适当地出现在交际场所助他一臂之力。本以为两人可以在婚姻里保鲜爱情，像留学时那样如胶似漆，生儿育女，相守一生，过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蓝图被现实完全篡改。母亲自小养尊处优，受过严格的教养，对儿媳自然有着作为长辈的期许，希望她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可是前妻习惯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生活，嫁到嵇家来，依然“目中无人”，受不住母亲管东管西的气儿，生性耿直，嘴巴挡不住话。两人一来二去，彼此在别人前道不是，碰面不是冷脸相对便是视若不见，说起话也是三言两语便要冒火。儿媳回娘家，必定要向妈妈诉苦一番，有时候说着泪水盈盈，引来妈妈的疼爱与愤懑；母亲搓麻将时，找准机会便要同朋友们数落儿媳的不当，众人便乐滋滋地分享婆婆经。嵇容德白天得在公司里适应新身份，煞费苦心表现自我，争取早日得到老股东认可；回来闻着勾心斗角的怪味，跟谁说话都会冷场，面对旁敲侧击时还得费尽心思设计对白，天天想着如何和稀泥。他活得甚是煎熬，对妻母都摊牌过，乞求两人都退一步。谁知她们都认真地跟他报告彼此的恶行，绞尽脑汁要他觉得那是毫无伦理道德的事情，那些铁证是不容小觑的，作为中间人——她们深爱的人——他应该如何如何才能安抚眼前人愤怒而委屈的心灵。在他面前，她们都是受害者。裴昀坐到他身边，抚摸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他的心情，这个世界总是有那么多婆媳说不清道不完的故事。他望着她，眼睛里亮晶晶，他将为她展露从未公开过的痛苦，那是男人最深重的痛苦。母亲一直期盼能早日抱孙子，渐渐让步，殷勤不少，常常嘱咐保姆做各种新鲜好吃又营养的食物。不过回应仍然冷淡。她表面上忍让，却私下里跟他抱怨儿媳小肚鸡肠，催他赶紧办事儿。她苦着脸说，哪怕抱着孙子受气，她也甘愿。她说得那么动情，令他当儿子的愧疚不已。他也想造个孩子来平息风波，可前妻一直认为正值年轻，身材是最紧致的时候，不应该为了“无后为大”的荒谬说教就毁了女性的人生。两人每天都背对背而眠，当初因为爱情而产生的种种冲动都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同坐床头说贴心话的温馨场面。他曾看中她的骄傲与个性，如今却想控诉她的专横与自私；她曾爱慕他的通达与绅士风度，如今却诟病他的自私与懦弱。冷战了一段时日，有一天他喝醉了酒，终于强迫前妻提前实行计划。谁知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之后，意外却悄然而至——某晚，他忙于应酬，父母外出旅行，前妻突然腹痛，晕倒在房间里。等到佣人发现并呼叫救护车将其送至医院后，她几近休克。此次宫外孕没能为嵇家传宗接代，也葬送了这段婚姻。一滴泪从眼眶滑落，他说，没有事情能比丧子失妻更痛苦，更让他后悔没有好好照顾前妻，更好地处理家务事。裴昀为他拭去眼泪，告诉他，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是无辜的，做媳妇的理应对婆婆恭敬有加，理应辅佐丈夫。他点点头，感谢她的理解，母亲是个有修养的人，做什么都为了嵇家着想，她是真正的嵇家女人。事后，母亲不断反省，宫外孕差点夺走儿媳的命，一定是她素来严苛，让儿媳不敢直言。她认错，怪自己心太急，太马虎，否则凭现今的医术，小生命也许能盼来呱呱坠地的一天。可是一切都太晚，什么都挽回不了前妻的心。他说自己一直渴望能够找个贤良妻子，与他共同撑起家庭。任何家庭，只有男人的事业有成是不可能遮风挡雨的，世界的另一半辉煌是女人创造的。显然前妻不是合适人选，她从小就被当作公主，什么事都为自己考虑，作为嵇家媳妇，从来没有认真面对这个身份。他袒露对她的好感，并不奢求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但求不要拒绝他的倾慕。若她能慷慨地分一丁点的爱意给他疗伤，他将感激不尽。她在他额头上嵌上一吻，继而在唇上、颈部都温柔地爱抚。他热情地回应。两人都忘了外面的世界，彼此只有对方。

        牧梁的名字在脑里闪烁，摇撼自惭的灵魂，诘问爱情的忠诚。她动摇过，警告自己，牧梁才是最好的，和他一起她才不会受委屈！可女人是经不得等待的，在岁月面前爱情什么都不是。她清楚贫穷的滋味，没有余钱储蓄不是真正的贫穷，穷到骗钱才是真正的贫穷，连尊严都可以不要。前些日子，妈妈在县城打电话给她，哭着说活不下去了。裴昀一听，脑袋嗡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原来爸爸和几位同乡去县里打工，做的是最苦的活，住不起通风的屋子，赚不到多少钱，便琢磨别的活。起先，他们想过偷手机，据行内人介绍，一种Nokia牌子的手机最值钱，拿到哪里都能销出去。然而，只有一两次成功了，大多数不是别人察觉，就是落败，在拘留所过夜。后来有个总得手的人，老窝被端，判了十个月的刑期，他们这伙人才放弃继续走这条路子。不知哪位仁兄打听到政府会为穷人买车票，瞧他们的条件，政府官员一看就能知道这是没钱回家的人。他们的脑筋在申请方面特别活络，虚心向办事人员讨教申请的程序。人家一看他们的困窘模样，普通话说不准，大字写不了几个，根据他们提交的材料，很快落实了几张救助单。他们的计划很简单，这个人去换票，过个把小时换个人去退票，扣掉手续费，他们能净赚一百多元。几次得手，他们变得愈发大胆，团体成员也日益庞大。然而有一次，裴昀爸爸去退票的时候，被售票员怀疑了——原来卖出这张票的售票员在票面上做了小型标记。由于近一个月救助单比往常多了几倍，引起车站疑心，规定救助单换得的车票不可退虽是共识，但换的票毫无异样，真要退，售票员不可能察觉。这标记是统一好的，细小，一般人不易发现。售票员当即叫来站长，站长过来核实，裴昀爸爸坚持称自己掏钱购买。一来二去，站长报警……丑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妈妈脸面尽失，和爸爸大吵一架，寻死觅活。裴昀跟妈妈保证，她会尽快结婚，把他们接到城里住，过好日子，以后再也不受穷。妈妈忙追问，女婿找好了？哪里的？有钱？她一一作答，不过没有报出牧梁的实情，若说他是大学生，是北方人，妈妈还有什么享福的信念？

        可恨，同学见她的衣服拎包焕然一新，议论纷纷，说什么她劈腿，说什么她傍大款。她们当真以为她不知道？难道她们就不能在寝室里小声说话？她开门前几分钟，可是把话儿都听得清清楚楚。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人家天生就是名媛佳人，而她不能蜕变成蝶？她已然尝过奢华的甜蜜，难道还会爱上困窘的苦涩？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她不过是寻找舒服的生活姿态，与他人何干？她们以为劈腿是毫无道德，其实连什么是道德都讲不清。她们所谓的道德，根本出发点是嫉妒，只消置换环境，让她们享受富贵与爱情的蜜甜，那原本万箭齐发的道德观便会陷入沼泽——内心的渴望越强烈，沦陷越厉害。她们都喜欢滥用道德，并且为自身设置特权，可是常常掉进道德困境里，而且是不知不觉，往往固执地坚守一个立场。对于这种人，大可不必在乎她们的发笑，甚至可以回以一笑，咱都是一路人！诶哟，说她附庸风雅，可她们连风雅都没机会碰到。得不到却骂那些得到的人，只是在摆着虚伪的架势嫉妒与吹毛求疵，是否真能挑出什么倒得另说，反正这能让她们寻到人生的优越感（正所谓有对比才有高低）。好像自己占据了有利地位并获得权力批判别人一样，以为占领一个山头就是唯一的视角，就是绝对的真理。呵，不过是装正义。有些人自制令箭，并非真的拥有某种权势，仅仅因为，他们需要利用道德编织襁褓来温暖心灵的纯洁。无论过去、现在与未来他们做什么，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和世人，心灵是如何纯洁——自欺欺人。不如让这些人先来回答科尔伯格提出的该不该偷药的问题比较好，这样他们就会明白道德并非基因里刻进去的标准程序，不过随着文明发展，人类思维得以闲空后的产物，是人类社会借以维持秩序的工具。有趣的是，不同文化的道德不同，不同人的道德不同。道德就是百变金刚，是四通八达的八卦村，是装饰心理的道具。无论世人位于何种位置，都是道德之箭的靶心，只有蠢人自作聪明，才会一本正经地去讨伐别人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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